阳雀鸟，阳雀花

记忆中，那个春天是一块被揉捏成一团的脏抹布，神灵禁止把它的蓬勃生机和洁净美丽在我的生命里摊开舒展，所有的图案和色彩都那么污秽，模糊混沌。尤其是那些大片大片的阳雀花，像天空云朵遗留在抹布上面的五彩瘢痕，意象交错迭生，美艳但肮脏；又像是蜷伏匍匐的大地累了的时候，随意伸腰吐出来的口水泡泡，一簇一簇波纹横生、汁液可疑地涌动挤压着。这些阳雀花其实是无数停留在乡野歇脚的阳雀幻化而成的蓝色腾空的小火焰，那种不顾一切的焚烧姿态，触目惊心，疯狂而危险。

那一年，我十一岁，大病，迫不得已休学半年，母亲将我从小学课堂里直接抱了出来，带着我从阳雀花密布的乡间小道上回家。我第一次对那些从小就熟悉的小花朵产生了忌恨和仇视心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们的密密匝匝挤挤嚷嚷让母亲感到畏惧或者是神圣，她走得非常慢，每一次抬脚都显得局促不安，近似于一个凝滞的仪式，就好像生怕践踏了脚下那无人驻足留意的小生命。整个归途中，母亲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到家的时候，她才梦呓一句：“阳雀要开始叫了。”

民间说法，阳雀花开到繁盛时候，便是阳雀日夜啼叫不休的时候：“归归呀！归归呀！归归呀！”在这个对花开抱有无限憧憬却对凋零充满了恐惧和憎恨的尴尬年龄里，阳雀花那种不顾一切的呈放与其说是热烈不如说是自我放逐，它们让我内心无比悲凉和绝望。 阳雀叫的时候，我父母正围在我床前一遍遍安慰我：“去吧！你都上过几年学了，有些道理自己也能想通了，要勇敢要坚强。听说是省城来的大夫，医术很好的。没什么好怕的，有爸妈在呢。” 我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假装熟睡，两只小小的手却在被窝里悄无声息地捏紧，因为恐惧，手心里全是它们流出来的泪液，汗津津的。心脏突跳着，紧窒、艰涩、有一种缓慢的疼痛感。白日里从荒地里捋来的那一大把阳雀花被我扎成一束吊绑在板壁上，已经被太阳炙得干焦枯竭，没有半分鲜活灵动。这让我更加莫名恐慌和绝望，我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像那束被劫掠了土壤斩断了来路的阳雀花一般，最后在命运的炙烤下变成一堆颜色陈旧的干草尸体，为这块抹布添上了最污浊的一笔。

传说，阳雀是一种追逐太阳和光明的鸟，在它的一生中，一直不停地向着太阳的方向飞翔着。在遥远漫长的旅途中，因为太累了，在落脚休息时，遭遇疲倦的突然袭击，而导致失去方向，既不知晓来路也无法探测去路。它在大地上停留太久了，逐渐失去记忆，最终变成了时间的俘虏，幻成花朵做了大地永远的附属，跟它所有的兄弟姐妹一样，已经分辨不出个性化的面貌来了。阳雀在飞翔中看到了它那些已变成了花朵的同伴，物伤其类，悲哀的阳雀一声声忧伤的叫唤，试图唤醒复活那些同伴的记忆，带着它们重上蓝天。这就是为什么阳雀是一种只在春天啼叫和出现的鸟，过了春天，阳雀花凋零了，各个村庄里就再也听不到阳雀的叫声了。

母亲劝得累了，父亲接着劝：“虽然你还小，但问题来了我们总得去面对去解决，你要学会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没有健康哪来幸福呢？”父亲比母亲理性多了，他说完了就站在我床边沉默着，那么固执地逼迫着我为自己做出承诺，来思考来背负沉重，来为自己做打算，吃力地面对那些艰深巨大的命运课题，对一些问题进行理解和做出决定。我怨恨他们的残忍，眼睛泡在泪水里却拼命强忍着不让它从紧闭的眼帘里掉落下来。那时的我何尝不是一只消失了羽翼的阳雀，为了即将到来的坠落命运做出无力的嘶喊和挣扎，却再也找不回那些早已经远逝隐没的光辉记忆。

虽然我的父母有权为年幼的我做生活中的任何决定，但在准备送我去医院动手术的前一夜，他们仍然不放弃说服我，并且希望通过这种民主沟通的方式，能让我自己真正明白这件事对我以后人生的重要性，从而心甘情愿地去医院治疗。可是他们好像都忽略了本来就天性敏感的我，心里那种强烈的恐惧感和苍凉凄惶。三个人就这样对峙了一夜，临近黎明时，一声声“归归呀！”撕破了这巨大暗沉的夜幕，父母终于败下阵来，他们打着哈欠叹息着出了我的房门。我睁开酸涩无比的双眼，几近凝滞的视线里，一个青色的影子从侧面的木制窗户缝里慢悠悠掠过，灰色的眼睛好奇地在我身上逡巡而过，最后跟我眼神相遇，一种温和包容理解，一旋身，上了屋前高大的椿木树。

那一刻，我辛苦忍了大半夜的泪水倾巢而出，它说“归归呀！” 它一直喊着“归归呀”，可它要归回到哪里去呢？难道它永远也回不去么？难道它真的是一个失去了来路的鸟，也没有去路的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阳雀，一身白色羽毛，象征着光明和高贵，以及蓝天下那空旷自由无垠的天地；却有一双青蓝色的翅膀，是不是隐喻着它最终蒙尘和坠落成花，沦落于庸常的命运？在以往的无数个春天里，它都会在我们的生活里出现，但更多时候它出现的是声音。每个夜晚来临时，世界像隐入一大团浓稠的墨汁里一般，染黑了自己的线条和棱角，并进行自我隐遁。人们在睡眠中模糊了个性，变成了一张张大同小异的脸谱，在时光的魔法里静静沉睡。只有它一声声啼叫：“归归呀！归归呀！归归呀！”泣血似的的鸣叫带有某种诡谲和神性，那么执着无悔。就好像它不屈从于这种突变为庸常的命运一般，所以日夜不绝的叫唤。在这种声音里，即使做梦，都让人做得小心翼翼。偶尔有起夜的人透过木格粗陋的窗棂凝目一瞥，它柔和润滑的光影已在黎明时的青山丛林里箭矢般隐逸。

我想起白天独自一人躺在阳雀花丛中的情景。
起先也许是一群阳雀，在飞累了的时候，一头扎向土地，幻化成一堆蓝色小花，即使褪化了羽翼，也难埋心里想要飞翔的欲望。飞翔意味着自由，意味着出众和不同凡俗，所以必须开得疯狂，开成一朵朵向上腾空的蓝色火焰。然而最终，它们却被不揣好意的风一次次重复模仿，复制粘贴。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从这条河沿到那条河沿；从这道田埂到那道田埂；从这个寨子到另外一个寨子；从这个村庄到另外一个村庄；从这片土地到另外一片土地，无限次地繁殖了下去。于是，在这个春天，阳雀花成为一群陷入迷乱中的生灵。

那么多那么密的细小花朵，一样的躯体一样的气味，一样的开放姿态和展现方式，无声地陈列在乡土博物馆里，它们几乎没有用来标识自己的外部特征和怪异举动。这种安分和顺从既不会得到特别诟病和关注，也很难让入侵者依据某个理由把其中一朵专门挑选出来。在这样的密度模式和类型化里，没有谁比谁特别，没有谁比谁特立独行。人作为花的神灵，就是要肆意采摘践踏，也不会做特意地挑选。做一株小小的阳雀花应该是很幸运的事情，因为，庸常于大众，便不会被无上神灵的天眼所发现注意，更不会被命运之手一眼选中并赐予不幸。我，宁愿选择这种隐没的命运，即使不被重视，但也不会作为一个实验品，被特意跳出来加以验证生活的戏剧性效果。

大地上有多少阳雀花，便有多少失去了记忆和家园的阳雀，在追逐太阳的过程中它们已无来路和去路，由自由高贵的鸟变成了土地上一朵卑微低贱的小花朵，就因为这样，它们才一遍遍地喊着“归”吗？可它们已经没有归路了。阳雀是多么委屈多么可怜又是多么可恶的鸟呀，怎么一点不明白我的心思呢？如今，我就要离开了，踏上一条险象重生追逐光明和太阳的路，把自己交给一些陌生不明的人，可它却在我临离去的时刻声声叫唤，那么急切那么凄凉！是不是我也会失去记忆，忘掉回来的路？我还能回到刚刚才练习熟稔的生活轨道上来吗？在我累了的时候，由天空坠落的时候，是否有那一声声“归归呀”来唤醒我沉睡的灵魂？

为了赶上去县城的班车，我们在黎明时刻匆匆往车站走。父亲拿着我们的行李包裹，母亲牵着我的手，她一边扶着我耳朵旁的短发，一边不停地对我说：“到那里安顿好了，我就回来打理家里照顾姐姐和弟弟，让爸爸照看你好不好？”她的声音失去了以往那种理直气壮的敞亮和教训我们时的强势，变得软弱无力。一路上，阳雀在公路两盘的青山里往还徘徊，叫个不停：“归归呀，归归呀，归归呀。”它叫一声，母亲牵我的那只手就紧捏我一下，她的掌心就像一个巨大而温暖干燥的巢，让人有安心的力量。我想，我要是变成了阳雀，永远沉睡在这巢里，也许我就不用担心找不到回来的路吧？因为母亲的掌心纹路沧桑，纵横交错，每一条都是时间指明的方向；新茧叠老茧，粗糙不平，每一处都有生活留给她的记忆。母亲的一生，不管是去路还是来路，都在她的掌心昭示着，那条直通爱的道路。

就请让我，做其中一只最不幸的阳雀吧，在飞累了的时候，一头扎在母亲的掌心里，逃过神灵的挑选，从此幸福安眠。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2-4-22 10:0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