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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属于我的地

2022-01-11经典散文
[db:简介]
      在我们家,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出生时正赶上计划生育,分田到户没我的份,我们家一直是四个人种三个人的田。分田单干以后,大家的劳动热情一下被激发出来,再也不像先前出集体工那样磨洋工,相互挤兑,敷衍了事,所有人都被过去的饥饿经历吓坏了。除了已有的田地,村子周围的闲暇地块也成了争相开垦的对象。当时父亲在云南“搞副业”,母亲独自领着两个儿子过日子,等她忙完家里的活腾出手来,村里的地块已被人瓜分完毕。父亲从云南匆忙赶回来,只好无奈接受这个现实。父亲一直试图用烧荒的方式开疆扩土,弥补自己的过失,然而却收获寥寥。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是村里田地面积最少的一户,母亲惜土如金,不得不谨慎对待每一寸土地,像伺候婴儿一样弄得井井有条,光鲜干净。地头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和石间小缝,母亲也要种上三棵辣椒或者两棵玉米。稍宽一点的田埂更不会放过,我们家的田埂一到夏天便色彩斑斓,繁华似锦,红的辣椒、绿的豆角、棕褐相间的芋头和茄子,一派生机盎然。为了种庄稼,田埂专门敷了塘泥,塘泥沉积多年很有肥效,上面的蔬菜总比地里长得好,而且用不着担心干旱浇水。只是稻子成熟时,这些蔬菜妨碍收割,还给过路的人带来麻烦,为此,村里人都对母亲有意见,田虽然是你们家的,可田埂大家都要走路呀!然而,没过多久,他们都学了母亲的样,纷纷在自家的田埂上种起了庄稼。
      小时候若是和哥哥吵架闹了意见,母亲劝不住,就会发脾气说:“你这个多余的,就你名堂多!”虽然是气话,却让人听了咽过不气来。因为超生者的特殊身份,我比母亲还在乎土地。当初在乡下是这样,后来进了城更是这样。自从懂事后,我逐渐明白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这个念头一天天充斥着我的身体,愈演愈烈。可垦荒之事,父亲尚且无能为力,何况是我?没想到,有一天我竟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
      那天,我到山里寻牛。我们家那头牛喜欢乱走,老爱偷吃别人的庄稼。我左寻不见,右寻不见,在山里足足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一行脚迹,便寻路跟了过去。
      它躲在一处很隐秘的地方,吃饱了,蜷缩在草丛中,正懒洋洋地反刍。见了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以为又要挨揍。不过,那天我没有抽它,它不但没错,还有功呢。此处有一块不小的空余地方,足有三四床篾垫那么宽,而且很平整,奇怪的是居然无人打理,如果不是因为牛,我不太可能找到这里来。这真是一条漏网之鱼,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进口处有两块斜着的巨石,它们像两扇大门挡住了外面的视线。人如果不走里面去,绝不会想到此中别有洞天,难怪没人发现呢。
      当我把这个发现告诉母亲时,母亲也笑开了花,亟不可待地要带铁锹和锄头去开荒。我义正言辞地向她提出,开荒可以,但这块地要归到我的名下,这点必须事先说清楚。母亲满口答应。那块地,我们一连开了两天,看起来很小的地方,以为容易,干起来却颇费周折。地下有很多小石块,柴禾的根相互牵绊在一起,纠缠不清,周围的树木的根系也伸展过来,要一根根刨去。这块地黑得像牛屎,多年来积攒的落叶全腐烂在里面,泥土肥到极点,杂草长势生猛,叶片油光发亮,犹如麦苗,清除它们时简直有些于心不忍。   
      我们花了很多精力,才将地翻过来,细细整平之后,一眼望去心里非常舒坦,很有一种成就感。
      这回终于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我对自己说。  
      垦荒时一味只顾高兴,完全没想过这块地会有什么问题,直到播种的时候,才发现它的致命缺点。这块地四周不是高高的石壁,就是华冠苍翠的大树,遮天蔽日,阳光很差,每天只能晒五六个小时太阳,别看草长得这么好,要是种上庄稼就未必了。第一年母亲种的是玉米,结果种下没多久就被鸟雀啄食了一半,剩下的也弱不禁风,杆子细长,全都站立不稳,朝一边歪斜着身子,到秋天收获时,棒子上的颗粒稀稀拉拉,像被狗啃过。那一年,几乎没有任何收成。第二年,我们吸取教训,决定种土豆。土豆生命力强,随便往地下一扔都能生根发芽,而且鸟雀也不爱。没想到,这回情况依然糟糕,这里的土太肥了,带有强烈的碱性,就好像将一样东西直接种在肥料上,它承受不了如此肥力。土豆长出来时叶子面黄肌瘦,藤蔓牵得极慢,两三个月了连地都长不满,茎叶上还有一条条黄白相间的线,它像是病了,半死不活的样子,只有喘息之气,没有生长之机,哪里能指望有什么收成。
      我们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块地并非没人发现,他们可能早就看出问题所在,也许以前就曾有人试过,结果跟我们一样,以失败告终,最后只好弃地而去。这个村庄已经有近两百年历史,哪里会有这种好事留给我们?
      然而,我不死心,母亲也不死心,我们母子二人骨子里透着同样的倔强。母亲琢磨来琢磨去,想到了另外一种东西——魔芋。
      魔芋是所有庄稼中的特例,以难伺候著称。它对自己的生长环境有严苛的要求,地方既阴暗潮湿,又不能滞水成涝,而且还很爱干净,肥料放少了不成材,多了又容易腻死,除非那块地是天然肥。它就像是植物中的林黛玉,事事挑剔,一步不如意便恼羞成怒,一病呜呼。天然肥?它的此种特点,不正是这块地方所具备的么?此处,阳光稀少,石头山上不可能积水,土地又肥成这样……看起来的确如此。然而,我们还是没底,毕竟前面失败经历还历历在目。
      事实证明母亲的看法是对的,那块地真是为魔芋而生的,土地和植物之间,两者如遇知己,一拍即合。那里长出来的魔芋,又大又嫩,口感极佳,每年过年家里待客的魔芋豆腐都靠这块地保证,村里人也慕名而来,向我们讨要购买,母亲喜笑颜开,我也非常得意。
      从此,那块小地方成为了我们家种魔芋的专属地。
      我以前一直很讨厌吃魔芋,上了桌筷子都不沾一下,后来居然渐渐喜欢上了,进而爱得死去活来,难道这就叫爱屋及乌,喜欢一块地,便连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也一起喜欢?只是那个地方太过偏远,远得像孤悬海外的小岛。每年春天,我们都要从一条狭窄的,被杂草柴禾相拥的山路穿过,去地里刈草耘地,就像奔赴一场遥远的约会。回头看那条走过的小路,像一条细长柔弱的飘带将村庄和它联系在一起。为了保住这块地,为了保持这点有限的联系,每隔两年我们就要对小路进行一次修理,不然它会消失在荆棘之中,如同一条河消失在沙漠中。
      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一拨拨进城谋生,就连村庄最好的农田都荒了,山地更没人想种。我在城里工作,父亲走后,我们家的田地没足够的劳力维持,母亲挑了几块离家最近的留着,其余的都送了人。唯有那块魔芋地母亲始终放不下,每年冬天都不辞劳苦去砍路烧荒,第二年到了季节,准时下种。  
秋天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今年种了好多魔芋,等你们过年回家吃。”
      可是……这两年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就算回去也呆不了几天。我几次劝她说,你年纪大了,山路太远,为巴掌大的一块地,费那么大劲划不来,想吃魔芋买就是了。母亲听了只笑笑,并不答话。我知道,她是不会听的,在她心中早已把那块地当成了我,当成儿子对待,儿子可以为了所谓前途,为了更好的生活,将母亲抛在遥远的乡下,母亲却永远不会抛弃儿子……
      如今的我,彻底成了漂泊在海上的一座孤岛,越看越像村庄里的那块偏远小地,而母亲则成了狭窄的山路,用自己的身体充当纽带作用,要是哪天这条脆弱纽带断了,我便无家可归,从此成为一名浪子。对这种情况,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谁都解决不了这道难题。  
    我想,我唯一可做的事情是:有一天当我也老了,便让儿子将我带回故乡,埋在那——埋在那块,这世上唯一属于我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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