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和
诊所不大,一张单人床,门边墙角一个脸盆架子,脸盆里什么时候都不多不少倒好了清水,一个中药柜子,小抽屉里分门别类装着不同味道的草药,一张老式的三屉桌,桌上放着纸笔和一个蓝布缝制的小脉枕。
王永和坐在桌边的老式椅子上,一脸严肃。他的中山装整洁挺括,每一颗扣子都扣得规规矩矩,袖子向上折一圈,准准的三指。他左手搭在病人腕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在桌上有节奏地轻轻敲着,眼睛盯住病人的脸,目不转睛,突然说:伸出舌头来!
王永和常说两句话,一是“医者父母心”,二是“但愿世间无疾苦,何妨架上药生尘”。他看病有规矩,小病紧看,大病不医。为此挨了不少骂,说他见死不救。他两手一摊: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咱条件有限,他那病得去医院。他给人开药也简单,一两毛钱的药片,或者伸手从某个小抽屉里撮一小撮根根叶叶,甚至就让人到坡上去挖点黄芩捋几穗猪耳朵穗子。
王永和八字硬,死了两个老婆,留下六个儿女。和第三任老婆又生了四个,三女一男。家里大大小小十个孩儿,饭碗从小到大摞起来,像是套娃。蒸馍也是从大到小。吃饭时候,十个孩儿各领各的碗,各拿各的馍,秩序俨然。这主意,不知道是王永和硬性规定,还是他这第三任老婆无师自通。
王永和院里没有闲地儿,除了必走的窄路,就是整齐的菜地。黄瓜、豆角、茄子、西葫芦,西红柿、萝卜、白菜、南瓜,各安其处,各就其时,王永和家的日子就青青绿绿地过了下来。但菜地里的事儿,王永和绝不插手,都由他那矮矮胖胖的老婆莳弄。他说:我不是干那活儿的。之后是什么劳心者劳力者,别人不甚明白。
虽自诩不是劳力者,王永和却亲自给孩子们做衣裳。那么瘦瘦长长的一个人,竟会裁衣服,还能蹬缝纫机。啧啧!
虽然王永和给人看病,轻易不肯下贵药,但再便宜的药,也有人吃不起。连翘的三儿黄瘪瘪、软塌塌的,王永和让她去县里医院,可连翘哪里去得了,没钱呐。连翘就指望乌龙爷和王永和了。她给乌龙爷磕头,求一点药面面,又用祈求的眼神看着王永和,赊回几个药片片。王永和知道这病,可自己没办法,每次见到连翘,都觉得亏欠了她什么似的。三儿的病好一阵坏一阵,王永和就成了连翘的常客,随叫随到,贴上工夫和药钱。
三儿到底还是死了。第二年,连翘又生下个儿子,可是跟她两口子哪个都不像,却比王永和的任何一个孩子都更像王永和。这下村里可炸了锅,每个女人都到连翘屋里去看这个孩子,出来后互相挤眼睛,嘎嘎地大声笑。
只有王永和的院子里静悄悄。
这天,王永和老婆进了连翘院里。根繁在街头说:“这下有好戏看了!”男人女人都围到大槐树下,说着闲话,耳朵伸到连翘院里去。小孩子叽叽喳喳,在大人腿间钻来钻去。
只有失望。连翘的院里静悄悄,半天不见响动。憋不住,根繁老婆联合了另外两个妇女也去连翘家“串门”,出来后说:“散了吧,憨子遇着傻子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永和家的光景有条不紊,嫁一个闺女娶一个媳妇,媳妇这边要多少彩礼,就跟女婿那边要多少彩礼。王永和不扒皮,一切照规矩来,很有些鸡蛋换盐两不见钱的意思。
十个儿女各自成家,王永和就躺到炕上起不来了——半身不遂。他安排几个儿子分别去找几个医生,拿回来一堆药方子。他用那只好手抖抖索索地把所有药方子过了一遍,然后写了个单子,让儿子照单抓药,遵嘱煎煮。每次喝完药,王永和都感叹一句:真苦啊!
现在?现在王永和正在村里转悠呐,背不驼,腰不弯,还是中山装,一个褶儿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