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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匆匆那些年

2022-01-11经典散文
[db:简介]


       过了岳阳楼,顺着洞庭湖的堤坝往北,走半个多小时的柏油路,是麻纺厂。厂门口右侧的立柱上,挂了一块“中共中央岳阳地区黄麻纺织厂革命委员会”的木牌牌。读起来拗口,喊“麻纺厂”,也有叫“麻袋厂”的。
       鼎盛时期,厂里有职工两三千,其中女工占多半,加上家属、孩子,超过五六千。那个时候,国家号召“人多力量大”,家家户户带把的不带把的,都得有三四个,两个的少。
       周边几个厂子中,属麻纺厂效益好。(麻纺厂怕“火”,忌讳“红火”两字)机修车间的八级钳工每月都能挣到三十七块八的工资,评上厂级劳模,另外有半级奖励工资——三块多。
       一、名噪一时的麻纺厂
      水塔脚下,厂里有一条铁路专线。十几节乌黑乌黑的车厢停靠在那,每节车厢的下边,有一根手指粗的钢筋从那边穿过来,往外拽,“呼哧呼哧”冒白汽,小孩子喜欢玩。月台上十多个民工,腰里全都别了根一尺多长的铁钎,麻包上肩,铁钎反手插在右肩膀头上,“嘿哟嘿哟”能省不少的力,尽管跳板微微打颤,步子却又快又匀。常年卸货,肩膀头早起了老茧,他们多半都有一个粗布托肩,上面转圈缝了好多针,没活时,甩到脖子后面。每扛一个麻包,管事的发一根“筹子”,“筹子”一手拃长,寸把子宽,上涂红漆,有标记,下班时凭筹记帐,月底领钱。扛完包,三五个席在地上,打扑克,输了的,撕烟盒纸,啐口吐沫,往脸上粘,也有在耳朵上夹木夹子,皮糙肉厚,不觉得痛。
       厂子里堆满了原麻包,摞起来比山还高。麻包用整张的帆布遮起来,四周坠上好几块麻姑石头。宣传办的老胡头拎了根排笔刷,成天在厂子里转悠,何老四家的二小子扛了竹梯子,提半桶红油漆,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革命分工不同”,二子干的都是体力活。老胡头四十有二,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打了一辈子光棍,是“剩男”,因为偷看女澡堂,犯了作风问题,才下放到厂里来劳动改造。“禁止烟火”四个大字,老胡写得烂熟,厂里角角落落几乎写遍了。平时老胡在家还预备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抓革命、促生产”之类的标语,临出门,老胡随手抓一沓,交给二子,俩人随走随贴,就连露天厕所的山墙上,也用浆糊打斜贴满了。
      七十年代,“全国第一届麻纺现场会”在岳阳召开。各地来开会的人,全都拎黑色皮革包,红头文件塞得鼓鼓囊囊的。学校要求统一服装:白衬衫、蓝裤子,白跑鞋。没有白跑鞋的,转圈用白粉笔涂抹,不仔细瞧,看不出真假。老师一再强调:见到开会代表,要主动行少先队注目礼。班里几个捣蛋鬼,那几天突击戴上了红领巾,只是他们行的少先队礼不规范,怎么看怎么像是德国兵在行军礼:“嗨,希特勒。”
会议期间,全厂会餐。职工发会餐券,双职工发两张,每人一张,
      中午吃一份、晚间领一份。厂里还特意从市里的高级宾馆,花大价钱请大师傅来掌勺。就连早晨卖的馒头也做得精致,油炸过的“金”馒头,焦黄;没有炸的“银”馒头,雪白。像点心,一口一个,嚼起来有丝丝的甜味,敞开肚子,一气能吃十五六个。老娘说过:馒头吃多了,不能喝生水,怕撑着。上午十点,厂区开始弥漫红烧扣肉、四喜丸子的香味,食堂排队买饭菜的人,一直排到了厂办公大楼。
      三天的会议很快结束了。傍晚时,厂里的高音喇叭翻来覆去地在播放一支曲子,“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留下来”。真是唱到我们心里去了,我们是多么希望他们都能留下来。
       三天后,我们不得不又回到了吃糠咽菜的日子。
       二、苦楝子树
       厂办大楼前的花池里种满了冬青树和栀子花。栀子花的“栀”,小孩子没有认识的,叫“枝枝花”顺口。枝枝花,像月季,骨朵大,一般晚上开,白天很少见,等夜深人静,偷偷地折一枝回来,插在玻璃瓶里,满屋子香。
      花池子里的鸡冠花,粗柄,上下通红,成扇面铺开。上面有一层细密的绒毛,扎手。花池里插了好几块牌子,上面写:“爱护花草,禁止攀折”,看笔划应该是老胡的字。
      池塘边的杨柳条,扯两三根下来,七扭八歪,编成环,扣在头上,趴在草窝里不动弹,怀里再抱根烧火棍当枪使,不知道的以为是邱少云。
      厂子里最多的是苦楝子树。到了夏天,结串串的籽,绿豆般大,撸一把打在人身上,不痛。树籽晒干,卖给药店能入药。勤快点的,全家总动员,一个假期能攒出下学期两元钱的学费来。
      苦楝子树生毛毛虫。掉进后脖梗里,抖不出来,弄一身的红坨坨,抺多少红药水也济不了事,奇痒,直抹口水,才会有点效果。也有把毛毛虫摔在地上,踩,踩出绿水来,涂在身上,有特效。大人说是 “以毒攻毒”的方子,能治大病。
      好了伤疤忘了痛,小孩子头天蜇了,第二天照样去苦楝子树底下疯玩,那里是儿童的乐园。每天不去几次,就像是自己丢了一样心爱的东西,非得去寻回来不可。
      夏天苦楝子树上,知了成天地喊:“知了、知了”,嗓子喊哑了,也不知道停下来歇息。捉知了的工具简单,随便找一根稍长的竹棍,一端从中间劈开,用细棒在中间支撑上,房前屋后绕几层蜘蛛网。知了笨,一逮一个准儿。知了捏在手上,叫的时候没有先前欢,随手放掉,知了的颈脖拴了线,飞不多远,高兴时再捉回来。
知了也是药材,两分钱一只,但很少有去街里卖的,估计是“有价无市”吧。
      学校附近,有一株多年的老桑树,两人牵了手,抱不过来。熟透的桑葚,“吧嗒、吧嗒”掉下来,懒得捡,单脚跳了往上够。桑葚略微酸甜,每次都吃得满嘴乌青,连牙齿都染了,跟现在的女孩子抹指甲油有些像,三五月不掉色。
      我们那的男孩女孩都喜欢养桑蚕,过家家。男孩子当爹,负责采新鲜的桑叶;女孩子当妈,在家喂蚕宝宝。早上带了露水的桑叶嫩。蚕进食时,米西米西,不容易发现,怪不得叫“蚕食”。蚕每天拉的屎却不少,有芝麻粒大。十多天,蚕一个比一个长得白胖。
      有的人家蚕养得多,拿去卖,补贴家用。工作后,我去杭州出差,看到那里卖丝绸被面的,便想起自己小时候养的蚕来。
       三、来宝
      厂里的冬青树,有专人打理修剪。树墙里有小松鼠出入,尾巴大,眼睛小,不等人靠近,悠地一下,钻进了树丛子,胆小怕事。胆大的是食堂的老鼠,小肚子溜园,眼睛瞟你,根本没有怕的意思。我每天上学、放学路过那里,老想冲它们喊:“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无食我麦。”
      食堂门口最神气的是“来宝”。来宝68年的,小不了我几岁,一米多长,身上的毛呈金黄色,黄缎子一般。因为胖,走起路来,屁股直打晃,身上的肥膘随时都会掉下来。趁它午睡的工夫,我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刮一层膘回来,熬成油,指定能吃一冬天。“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干脆把它胯裆下悠来荡去的玩意儿,割下来,炒辣椒。可有了贼心,却没贼胆,这个愿望一直到来宝寿终正寝,也没能实现,毕竟我人单力薄,说归说,做归做。
      来宝伸懒腰时,前爪往前探出去老远,后爪往后抻,中间腰子沉下去,肚皮子全贴在地上。这样的动作,来宝每天要做好几次,“瑜伽”的基本功,来宝无师自通。来宝每天有的是骨头啃,而且都是些大扇子骨、棒棒骨,肉多,好下嘴。
     “近水楼台先得月”,来宝的待遇不比车间主任差。食堂的“一亩三分地”,来宝说了算。野狗打它那路过,来宝冲上去,“汪汪”地要理论一番,意思很明显:“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来宝仗着自己个大,又占了主场之利,每次都咬得人家夹了尾巴,“呜呜”地跑开,来宝“得、得”跑过来,一付得胜还朝的小样,好像从越南老山前线归来似地。每次看见它干仗,我们跟在后面喊:“狗咬狗,一嘴毛”。来宝也不是什么好饼,谁让它吃的穿的都比我们好。
     七三年,母亲在医院做第二次胆结石手术,父亲白天照顾母亲。中午吃饭,第一次跟着大哥去食堂。打饭的窗口离地面很高,大哥使劲往上蹿,才把饭盆子递进去,我在一旁站着,窗口里该是一个怎样的花花世界?哥嗫嚅好一会,才买了两块“腐乳”,哥俩每人一块。食堂的腐乳比田字格大,上面飘一层红油,亮晶晶地爱煞人。舍不得用筷子头戳,每次抠一小块,米粒般大,吃一大口饭,我跟哥说:“食堂的饭真好吃,不用菜也能吃一大碗。”一碗饭吃完,哥剩的菜比我的多,哥说晚上不用再买菜了,我“嗯嗯”地点头。我知道节余的钱,妈住院用得着。
      几十年过去,我把这一段艰苦历史讲给孩子听,孩子说啥不相信,到底给他大伯打电话,当面锣,对面鼓,非得把问题弄清楚。现在的孩子上学,一个月动辄两三千的生活费,哪知道过去的苦。
      楼下刘姨在食堂上班,总要把她家老二带在身边。炒菜师傅逗他,当众把他的小短裤扒掉,在他的“小鸡鸡”上倒了不少的墨汁,黑糊糊一片。老二那年五六岁,不知道害羞,光了屁股在厂子里“招摇过市”,嘴巴里还叼了半根麻花。
      物资匮乏的年代,天塌下来也没有填饱肚子重要。换了我,也去让他们画去,画出个毕加索来,才好哩。
      四、脑袋大,脖子粗
      “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是伙夫。”那个时候没有万元户,伙夫最吃香。厂里举办拔河比赛,厨师这边才上了不到五个,没等真正用力,就晃倒一大片,得了第一名。有段时间,至少在我小学期间,我对厨师这个职业充满了深深地眷恋,有着无限的向往,比当科学家的愿望还来得强烈。
      车队也是胖子扎堆的地方。开客车的两个宋师傅走路时,脖梗上的肉和胸大肌直发颤。车队最胖是小月她爸。据说她爸参加过抗美援朝,扛过枪,打过仗,跨过鸭绿江。
      工会组织职工乐队,大宋师傅吹的是大号。大号沉,一头落地,一头抱在怀里。每次吹,眼睛瞪得比狮子的还要大,腮帮子里能塞进去一个乒乓球;小宋师傅吹长号,拉风箱似地前后拽,前面不能站人。乐队里,我还认得好好他爸,他的活最轻松,手里握着个像“拨浪鼓”似的玩意,胳膊肘不停地在胸前甩,发出“擦擦”的声响,节目演出完,汗都不出,照样在革命队伍里混吃混喝。我说他爸滥竽充数,是南郭先生,好好不服气。
       乐队每次活动完,食堂都会安排小灶。一同出席的除了工会干部,还有厂领导。来宝老老实实地趴在桌子底下,乖巧得像个听话的女孩子,每次都要陪领导到很晚。
       除了厨师、司机、乐队,看澡堂子也是好活。就我知道的:织布车间、机修车间主任的堂客,都在澡堂子上班。澡堂子活轻巧,又能交人。关系好的,早三分钟放进去,抢占有利地形。那个时候洗头没有香波,用肥皂,脑袋上随便抓,随便挠,挠出不少的泡泡,反倒不生头皮屑。八十年代未才有了香波,市面上卖的最多的,是上海产的“峰花”,要五六块钱一瓶,粘粘的倒在手心窝,比肥皂起的泡多。
      澡堂子人多,阴沟里常年散发出尿骚味,冲鼻。小孩子夏天喜欢在自家门前的水管子下洗冷水澡。男孩子不顾忌,一条短裤,一双木头拖板,上下抹了肥皂,一顿乱搓。女孩子也有去洗的,花背心花裤衩,湿漉漉的衣衫贴在身上,显山又显水。那个时候,女孩子用肚兜,胸罩是舶来品,是后来的事。
      到了冬天,怕水管子冻坏,用草绳一圈圈地缠起来,一直缠到脖子,草绳要到第二年开春后才解开,上面有碎了的冰溜子,嗍着好玩。
      洗完澡还得抺些香香,香喷喷的。南方人说“香香”,北方人不懂,我告诉他们是“雪花膏”,还是不明白,再跟他们说:“大宝,大宝天天见。”“切,知道了。”
      雪花膏是母亲唯一的化装品。铁盒,比五分钱的硬币大两号。每次洗完澡,母亲将上面的锡纸一点点挑开,用指甲挖一小坨,再原样把锡纸平摊好。雪花膏点在眉心、脸蛋上,脖子后梗撸好几遍。雪花膏香得很,不招蚊子。
      到了冬天,手生冻疮,甚至皲裂、流脓。冻疮不能用煤上烤,越烤越烂。涂蛤蜊油,挺管用。现在年轻女孩子一小瓶补水、眼霜五六百一小瓶,不知道蛤蜊油是干啥的。
      小孩子洗完澡,屁股沟沟掰开,扑上痱子粉,走路时后面撒一道,让人联想起:戏曲中的“生、旦、净、丑”中的“丑角”,擦的好像也是痱子粉,白白的。
      五、“打啵”的年轻人
      厂里工会经常开展篮球比赛。厂男子篮球队,在市里排得上号。地区钢球厂的一帮小子,开了解放卡车过来,两队不到最后一分钟,分不出胜负,跟美国NBA常规赛似地。篮球打得特别好的,那个时候,都特招进了市公安局、税务局。
      5号“猴子”,平江人,司职控球后卫,专往人缝里钻;8号队长姓赵,华容的,三分篮有绝活;还有一个4号,瘦得出奇,我们喊他“排骨”,打小前锋。喜欢他们仨的女“粉丝”有一个加强连。 “吃菜要吃青菜心,嫁人要嫁解放军”。我们那没有解放军,女工们私下议论最多的是会打篮球的小伙。球打到哪,粉丝们跟到哪。场上每投一个好球,山呼海啸一般。
      后来的后来,麻纺厂倒闭,球场破烂不堪,水泥板凳下,露出一撮撮青草来,生命力出奇地顽强,用力扯,都扯不尽。有的时候砖头缝里还开出黄花,只是好景不长,开不了多久,就七零八落了。
六七十年代,麻袋作为国家重要的战略储备物资,极受重视。厂里每年招工,需要严格政审,倒查祖宗十八代,只有“历史清楚,政治上靠得住”的,才招得进来。
       厂子里每年招的工人有湘阴、汩罗、华容的,更多的是平江的。“十里不同音”,叽叽喳喳聚在一堆,根本听不清说什么。平江人说话快,碰在一起,相互问好,听起来像是在拌嘴。
       新招的青工住集体宿舍。男孩住“五四楼”,女孩子住“三八楼”。五四楼、三八楼都是四层,两个楼并排挨着。
       傍晚,太阳落山,谈对象的洗完澡,搽上香香,从楼里一个个溜出来,约好了出去“压马路”,压到很晚才回来。我们那管手牵手,搞对象叫“压马路”,不像上海人叫“荡马路”,有诗意,浪漫。
       也有好多人,喜欢去小河边。《九九艳阳天》中,十八岁的哥哥与小英莲就是坐在了小河边。洞庭湖堤岸下边是东风渔场,小路上,有的是蚕豆,有一尺来高,蚕豆在我们那也叫豌豆,开紫色花。草棵里,常常有蚂蚱、螳螂、青蛙从脚边蹦起。男孩子拥了女孩儿的肩膀,女孩儿先是“嗯,嗯嗯”地不允,到后来,半推半就,到底“嗯”进了蚕豆地,真地是“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小孩子看不懂,只晓得他们是在那“打啵”,羞羞羞,丢人。回来时,女孩子顺道采一把豌豆花,插在玻璃瓶里,放窗台上。
       每天中午12点,厂里的高音广播会准时播放“彭麻麻”的(那个时候还不认识习大大,这个名称不是太准确):“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这首歌大部分地方,我勉强还能跟得上,可每次唱到“哎咳哟嗬呀儿咿儿哟”时,我的舌头老是打转,“哟……”不上来。
       有段时间,厂里流行了一段时间,赵传唱的“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大奎奎他们几个背长发,戴墨镜,每人抱一把破木吉它,在“三八楼”楼下闭着眼睛哼:“我很丑,可是我良温柔。”我就搞不懂他们,丑有什么好值得炫耀地?要不在那鬼哭狼嚎,唱什么“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不好过”,咋就不好过了?社会主义社会没给你饭吃?还是没给你衣穿?老师说:靡靡之音听多了,影响学习成绩,软绵绵的,是流氓歌。
       早在这之前,厂子里流行过好一阵子的《拉兹之歌》,有事没事都抿了嘴哼哼:“阿爸拉姑,阿爸拉姑……”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阿爸咋就拉上了姑姑?
       再后来,时兴跳霹雳舞、太空舞,十多柱灯光一会这,一会那,晃得人眼晕,比过去鬼子炮楼的探照灯,照得还要勤。一大帮臭小子学香港黑社会,学杜月笙,戴墨镜,穿“喇叭”裤,裤筒差不多有烟筒粗,不管黑天白夜,肩上扛了部“燕舞牌”双卡录音机,走哪放哪,每次都把音量开得最大,吵得人睡不了觉。倒是搞卫生的老大妈乐得合不拢嘴,不用搞卫生,地上连片树叶都没有。
      六、夏天有点热
      放学回来,男孩子玩得最多的是滚铁箍、抽陀螺。铁箍滚得好的,差不多能滚好几里路。那个时候,广播里经常有人在唱“挑担茶叶上北京”,我心里想:什么时候我也要滚着自己的铁箍,到北京去,看毛主席。
       女孩子喜欢跳猴皮筋。一般三个人一起玩,两人叉腰,站好,跳的时候边唱着词儿:“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二八二九咋就三十一?她们的数学八成是体育老师教的。
      晚上九十点钟,当妈的站在自家门口,“满崽耶”、“满崽耶”地喊孩子回来睡觉,跟乡下“喽喽地”喊鸡仔回笼一样。
      南方热天,在地上铺篾席,全家人横七竖八睡地上,不睡床。到了下午三四点,楼板上要泼好几桶水,为的是降温。凉席上有汗渍,粘身,不舒服,睡觉之前,母亲用湿抹布要擦两三遍。前半夜,我们兄妹三人,轮流为父亲扇,没等查够一百个数,便睡着了。有时候一觉醒来,看见父亲还在举着扇子帮我们扇风,一下一下,扇到很晚,难熬的夏天在父亲的一次次扇风中俏然度过。
      记忆中,家境好的,买纸扇子,两毛钱一把。扇面上有画山水的,也有用小楷抄写《岳阳楼记》的。用的时候,“嚓”地一声打开,再“嚓”声收拢,像《红色娘子军》中的党代表老洪。纸扇不经用,用不了一个夏天,“嚓”数多了,中间裂开一条大口子。
      家里用得最多的是蒲扇,每家每户,都能翻出好几把,实用。热的时候,蒲扇不离手,有顺口溜为证:
六月天气热
扇子借不得
朋友来借扇
你热我也热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正经过日子的人家,扇子边儿都用白布条缝起来,结实,能用好几年。
       屋子里实在热不过,大人、小孩搬了竹床、帆布椅,到外面纳凉。都是一个厂子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见面时,打着哈哈问一声:“嗯哪嘎呷饭没?”(您吃饭了没?)“托毛爹爹的福,呷过了哩!”来人大声地回应。
在外睡,人多热闹,呱呱地说到很晚,从亚非拉人民大团结说到美帝国主义“纸老虎”,从国民党反攻大陆到苏修复辟……还有大工贼刘少奇。
       好多次,约了毛奶、黑皮、华妹子去厂里没盖完的楼板上去睡。楼层越高,越凉爽,蚊子还少。躺下来,往天空上看,能看到满天的星斗。
月亮粑粑,肚里坐了个嗲嗲
嗲嗲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绣杂(个)糍粑
糍粑跌得井里,变杂(个)蛤蟆

      南方夏天雨多。睡到半夜,天空下起了雨,只好卷了铺盖回家,接着睡。
      在我们那,蛤蟆也叫癞蛤蟆,一身的疙瘩,有毒,不招人待见,“癞蛤蟆想吃天鹅”说的就是它。现在商场卖的癞蛤蟆,虽然只有三条腿,却换了个好听的名,叫“金蟾”,嘴巴里还叼了枚金币,不少单位领导、商业大鳄的老板台上,当间摆的就是这玩意,说是能旺财。
       癞蛤蟆摇身成了金蟾,身价倍增,还用得着吃天鹅了么?
       七、我那些光腚娃
      “五四楼”后面连着有五栋家属楼,两层,两个单元,上下住八家。我们家住第一栋,一间大屋,一间小屋,外边一个厨房,厨房是楼梯间,带拐把的,转不开身,最靠里堆了半年的“蜂窝煤”。
      房后面搭了一个很大的洗衣台子。大人不用时,我们用红砖头在中间,歪歪拧拧划上印,摞一排砖头,玩乒乓球。发和平球,先在自己这边的球桌上磕一下,再高高地送过去,那时候用光板拍,只有兆军用海绵的,能发出转球来。兆军是我们班为数不多的“官二代”,他爹从上甘岭下来,转业到厂里当了副厂长。
      隔壁陈姨家三个男孩,一个比一个会读书。老大78年参加高考,考的是中南矿业学院;老二跟我哥是同学,82年高考,考全省第四名;老三学习也好,后来去了南开。
      陈家老大喜欢拉二胡。拉《浏阳河》,弯了几十个弯;拉《草原夜色》,让我伴唱,前面几句我还将就,后面的十多个“来,来来”,我“来”不了。大哥揪了我的裤腰带,不让走。
      那个时候,男孩子都穿“背带裤”,现在的孩子没有见过。裤腰上缝两根长带子,穿的时候,从后面交叉地绕到前边,我系不好,一根背带动不动拖到地上,像是拴了一根“资本主义的牛尾巴”。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一年冬天,这根“牛尾巴”不小心让我拖到了火盆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眼看烧到了屁股蛋,急得我哇哇大哭。哥那年不到五岁,房门上了锁,他拧不开,干着急。好在邻居听到了哭声,敲碎门沿上玻璃,递进来一根打了结的麻绳,将绳结扣死在锁头上,拚了命往上提,这才把门打开。谢天谢地,我的屁股完好无损,至今还溜光着哩。这一点,我冲灯发誓,媳妇也可以给我打证明。
       失火的事,在我之前发生过。强强的屁股蛋,就烧开了花,小孩子背地里叫他“花屁股”。他不生气,花不花,谁也看不到,不碍事。
       一大帮光腚娃娃,差不多都有外号,大毛坨、小毛坨,大奎奎、细奎奎,毛奶、黑皮、青皮、华妹崽,倒是本名喊得少。那时候大名叫“建国”、“建华”、“建军”、“文革”的多,只是姓不同。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厂子里许多小孩子,天生就是抓鱼的能手。抓鱼世家大毛坨家,他爸外号“飞毛腿”,每次干塘,他爸每次都跑在最前面。大毛坨他爹,今年九十三,身体硬朗,好多年轻人都跑不过他。
干塘抓鱼,我们都会像鱼鹰一样,不安分地守在一旁,伺机而动,不肯挪地方,尿憋急了,男孩子也能坐在地上,哧哧地往草棵里尿,不用站起来。
       抓鱼有窍门,下手快的逮着条大鱼,能吃好几天的; 笨的,三五个人围着一条泥鳅在泥塘里追,和一身泥。“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的社会主义分配制度,放之四海而皆准。
       八、难忘的子弟校
      七十年代初,“工农兵占领文化教育阵地”,各厂子独立办学。我们原在曙光小学一年级的同学,六十多人,全都解散,各自回子弟校,回子弟学校上学,求之不得的好事情。离家近,一年还能省不少坐公共汽车钱。课间休息十分钟,跑回家喝口水来得及。那个时候,大人、小孩都没有择校一说。
   校长、老师从车间工人里抽,第一任校长叫贾侯民。贾校长从不笑,我们都怕他。在走廊上碰见,躲不过,硬了头皮喊:“校长好!”背地里我们还是叫他“假校长”。贾校长教三个年级的政治课。有一年,贾校长讲“社会主义价值观”时,突然犯了病,我第一个冲到讲台去扶他,却因为他坨大,扶不住,“轰”地一声倒了下来,脑袋磕在地上,磕了一个大口子。
      过了一周,校长拎了罐头来我家,一瓶是桃子的,一瓶是桔子的。我们那个时候管罐头都叫“高级罐头”,有病住院才吃得上。桃子罐头总共七八块,不经吃,吃不了两天就剩一点汤。桔子罐头耐吃,一瓣瓣嗍,好像永远吃不完似地。罐头水好喝,甜滋滋的,不知道放了多少白糖?
      有一段时间,我老是在幻想:什么时候自己也得一场大病,可事与愿违,一学期下来,我连场感冒也没得,我怪自己真是没用。
      老师中属张老师的嗓门大。每天上早自习,张老师在讲台上领我们念课文,她念一句,我们在下边跟一句,念的时候摇头晃脑,节奏感极强,声情并茂。唐诗宋词要整段整段默写下来,还要知道李白、杜甫一干人的名号。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这个我记得清楚;杜甫字子美,号少陵野老,我却老是写成“少林野老”,全是因为看《少林寺》看的。
  英语易老师扎长辫,跟《红灯记》中的李铁梅像,“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有一次,她嗓子嘶哑,上课时说不出话来,回来听我妈说:泡盐姜水比较管用。晚上,我和兆军用白纸包了几块盐姜,送到了老师的宿舍,姜是乡下外婆家过年时腌的。
      教数学的贺老师,扬粉笔头,能“百步穿杨”,班里很多人都领教过。全国麻纺厂会议期间,贺老师帮我们排练节目,参加全厂的汇报演出,节目的名叫《天安门前留个影》,歌舞剧的形式。我演的是一名摄影记者。那个时候,只有宣传科才有一台海鸥120相机,父亲用硬纸壳给我现糊了一个,为了逼真,染掉我一瓶钢笔蓝墨水,害得我抽同桌的钢笔水,抽了整整一个学期。
      初中一年级,我被学校评为少先队优秀大队长,奖品是一把雨伞,钢骨的,市场估价超过了三元。南方雨多,这把伞用到我高中毕业。
  可能小时候奖得多了,长大后,反倒是没得过奖了。去了很多次体育彩票站,连个十块八块都没有过,更别说五百万了。真要是中五百万,我也给学校捐点,扬个把子名。
      九、日子照样过
      1989年,厂门口“革委会”的牌子到了寿,取下来时,糟朽成几块,拿去烧火都不顶用。新立了几个镀金的大字:丽珠陶瓷总厂。
     来厂子做陶瓷生意的,都是浙江、福建的大老板,每天“哧哧”地喷一脑袋的摩丝,弄得油光锃亮,连苍蝇都落不了脚。脖子上还不忘了扎上一根红色的布带条,据说美国尼克松当年访华时,拴的也是这个,洋气、气派,上档次,也不嫌勒得慌,擦擦鼻涕还差不多。
     老板们天天在厂子里转悠,手里拿着个大哥大,立在桌子上,像砖头,瞧着新鲜。打电话时,一点点地拽出根天线来,按在耳门子上,呜哩哇啦地喊,说是多远的地方都能听得见。谁信?
      曾经机器轰鸣的车间,人去楼空,隔出不少的房间来,里面堆满了80×80、100×100的釉面砖,价格吓人。展柜上一款新到的智能蹲便器,屁大的玩意要五六千!说是以后上厕所,都用不着擦,热水直接往上哧,还能自动烘干,真是懒得出奇,怕是以后连吃饭都不用张嘴了。
      门市部过来,是一溜儿的小铺。理发的、拔牙的,还有四五家包子铺、米粉店。华妹子家的水果店与洪伢崽的台球室斜对面,洪伢崽抱了根柞木棍守在台球桌边,每天能戳十多块的菜钱。
      市场上卖菜的都是些附近上了年纪的婆婆,一筐子的红菜薹、白菜薹,两块钱一把。卖菜的附带卖六合彩的导报。导报很简单,大多都是从小报上抄来的四句诗,玄机都在四句话里,看不看得出来,全在你自己领悟。每天晚上九点钟开奖后,楼区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议论:今天的特码是几号?
      原来庄重气派的大礼堂早已经改造成了喧嚣杂乱的菜市场,卖猪肉的卖鱼的卖鸡蛋的还有卖干调的,一个赛一个地吆喝,脖子上的青筋,能查出根数来。
      麻将馆每天中午十二点(雷打不动)开门纳客,要到十七点才“下班”,比以前上班还要准时。第二拨人马,从晚七点到半夜十二点,十一点五十分清场,像中学考试,到了点,老师就要上面催同学们交卷,老板可不问你输赢的事。上午麻将馆不开业,老板也是人,也得休息,谁也不可能为挣钱而不要命。
      抹皮这边的麻将馆,新添置的麻将机儿,噪音小,翻转快。门口新贴的对子: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屋子里八九张桌,谁来谁坐,不预留也不接受电话订桌。平时老头老太太多,打小牌,每人只收两元钱的场地费。青皮那边玩得大,收费五元,是经过物价部门批复了的。
到了冬天,麻将馆不仅有茶水喝,还有火烤,为了拢人,还有瓜籽嗑、糖粒子剥。吃的水果糖,薄荷味的多。
      青皮挣了钱,今年夏天带了老婆孩子去了趟青岛,才玩了三天,又火急火燎地跑回来——麻将馆关张,一天有一天的损失。
      回来时,青皮坐的是19路公交车,报站的小姑娘冲他喊:“麻纺厂到了,麻纺厂到了。”
      青皮在麻将馆呆的年头多了,听惯了麻将机倒牌声,耳朵没有以前好,小姑娘报站名,他听成了:麻纺厂“倒”了,麻纺厂“倒”了。
     “倒就倒了吧”,青皮愣愣地想,想不明白。好在青皮不指望着麻纺厂过日子了,他有麻将馆的生意需要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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