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刀下的桃花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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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眼溜金之我看金莲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落花返枝,重温花初叶嫩之鲜洁?
一样的屋舍,日日依傍的门扉,笨拙的木板床,木质花窗,支起的窗扉,窗下的市井繁华,做买做卖的,公子王孙绮罗香,浮浪子弟的馋痨恶眼……妆镜台,菱花镜,照花前后镜,云鬓簪花,比花花解语,皓腕佩玉,比玉玉生香……空有这春色如许!鸾凤配乌鸦,鲜花插在牛粪上,一块好羊肉,偏偏落在了狗嘴里!岂不是造化弄人!
三寸丁,谷树皮,武大的婆娘。貌美如花,亦囚在这斗室里,烟熏火燎,埋头蒸炊饼,来度日。纤手,不撷花,不弄玉,不描龙,不绣凤,更不再银铮款弄——镇日在灶间埋火造饭,烟气腾腾,炊饼是蒸不完的,青春却白驹过隙……
遇见你!还是遇见了——你!
万水千山,黄泉碧落,天上人间!
多么突兀、错愕、失魂落魄!真是哭亦不是、笑亦不是、惊亦不是、恼亦不是!
多么切近呀,你的眼眸,我的花朵,你的清露,我的锦缎也似的花瓣! 多么谐美呀,你的壮阔,我的袅娜,你的伟岸,我的缠绵,你的如山如海,我的恻恻清愁,渺渺幽怀……然而又是多么辽远呀!纲常如山,山尚可翻越,纲常如海,海犹能扬帆……
“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了”——都说女人是老虎,打虎英雄在这艳光四射的“老虎”面前,却选择了退避三舍。你一低头,这妖娆的老虎却万劫不复。
…… ……
不低头又怎样呢?尴尬的武二,一边厢是嫡亲的兄长,一边厢是含情脉脉的嫂嫂……迎上去?也太龌龊了吧?太畜生了吧?太没人伦了吧?太卑污了吧?……岂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为!
就算这花朵般的嫂嫂坠入情爱之渊,武二亦只能袖手。否则,这故事将如韩道国兄弟一般不堪……武松不复为武松矣!
金莲亦不复是金莲。
花开了,绿玉红香;花谢了,玉惨花愁。花开有多欢喜,花谢就有多忧伤。无边黑夜,还是不点亮灯烛的好,点亮了,再骤尔熄灭,那“黑”更千百倍地聚拢来……
小小的叉杆——简直就是巫师手中的魔棍!金莲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诅咒?
春风桃李花开日,金莲手中的小小叉杆,被那善解人意的一阵风一吹,就吹到了张生般庞儿潘安般貌儿的西门大官人的头上!嗨!不由人不扼腕而叹!小小的叉杆,轻飘飘地,甜蜜蜜地,打到了大官人的头上;可叉杆下毙命的冤魂,却是那无辜的贩炊饼的武大!以小小的叉杆为媒,金莲与西门四目相对的当口,武大的悲剧已经——注定!
打虎英雄武松,退却了,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飘飘洒洒地来了。
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最终只退守到室内一隅的巴掌宽的灵牌上,呜咽。
后来的日子,哦,“武大的婆娘”——这称谓已像前世般渺远,且积满尘埃。别动,一动,就呛得人兜肠抖肺般嗽……
虽不是玉户金门,西门大官人宅里也是钱过北斗,米烂陈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而金莲就是西门大官人宠爱非常的第五房娘子。插金戴银,遍身罗绮,玉碗金樽,呼奴使婢,就更不消说了。端的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叵耐鲜花无数、嫩柳无数,可风度翩翩的西门大官人却是蝎子的粑粑,独一份!
争强好胜的金莲岂能善罢甘休!该打的打,该拉的拉,该哄的哄,该骗的骗,该虐杀的虐杀,该摆布的摆布——宜将剩勇追穷寇,绝不沽名学霸王!金莲女士在大官人府邸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显示了大无畏的斗争精神,与高超的斗争艺术!
譬如,李瓶儿,虽得宠在后,却大有后来者居上的趋势,尤其在为西门大官人生了官哥儿后,母凭子贵,地位扶摇直上,连正头娘子月娘都退让一箭之地……
而金莲却冷眼向洋看世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来个釜底抽薪,一箭双雕……
李瓶儿不是母以子贵吗?——第四十一回书,金莲见西门庆与乔大户对亲家,官哥儿与乔大户家新生的小姐联了姻,作为官哥儿的生身之母瓶儿在众人面前出了风头,金莲气愤不过,向玉楼道:“多大的孩子,一个怀抱的尿泡种子平白扳亲家,有钱没处施展的,争破卧单──没的盖,狗咬尿胞──空欢喜!……”
金莲还真不是说说而已,金莲叫你空欢喜便空欢喜。
却说金莲房中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又善会口衔汗巾子,拾扇儿……且呼之即至,挥之即去,妇人常唤他是雪贼。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调养的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蛋。金莲甚是爱惜他,终日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
金莲杀人于无形,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唬死瓶儿之子而后快!
其后果然阴谋得逞。这日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儿心中不自在,连日吃刘婆子药,略觉好些。李瓶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顽耍,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吃饭。不料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风搐起来。……
可怜的孩子,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就呜呼哀哉了!合家大小放声号哭。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儿倘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他不住。
李瓶儿思想官哥儿,每日黄恹恹,连茶饭儿都懒待吃,题起来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哑了。
话说潘金莲见孩子没了,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响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掉泪。着了这暗气暗恼,又加之烦恼忧戚,渐渐精神恍乱,梦魂颠倒,每日茶饭都减少了。
伤口上撒盐,再着力用擀面杖死命地擀上一擀,也就这般吧!
令人羡慕嫉妒恨的瓶儿死了,不久大官人也紧跟其后。
昔日横亘在金莲与小叔之间,不可逾越若珠峰的伦理纲常,在女婿陈敬济与小丈母金莲的眼里,就像屁民在人民公仆眼里一般,连屁也不是。轻轻松松,吹吹风,喝喝酒,搂一搂,抱一抱,抱得月亮笑弯了腰——连一点心里压力也木有!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一证在手,走遍神州都不怕!
呵呵,也不尽然,怕还是有一点地。譬如,撞上月娘这不解风情的,索性把坏人伦的金莲扫地出门!仍旧叫王婆把金莲领出变卖,正撞上武松遇赦回转,如此这般,也是冤家路窄,假说要迎娶嫂嫂,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云云——一说便得,王婆就此回复月娘:"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嫁了他家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
晚上婆子领妇人过门,换了孝,带着新(髟狄)髻,身穿红衣服,搭着盖头。进门来,见明间内明亮亮点着灯烛,重立武大灵牌供养在上面,先有些疑忌,由不的发似人揪,肉如钩搭。—— 岂止是王婆,便是我等旁观者,亦恍若梦寐……
如华胥国里走一圈,还归旧家池馆……
回,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彼时,还是叔嫂;而今金莲在武松眼里却是人尽可夫荡妇,是杀兄的仇人!
如此不堪,金莲竟还奢想与武松拜堂……真真是糊涂得油脂蒙了心了……
曾经的彼此隔着的是珠峰般巍峨的纲常,现在就只剩寒光森森的一把朴刀了。
打虎英雄只在妇人的胸口轻轻一剜,刹那间,便有万朵桃花,开,谢,飞。
唉,这朴刀下的桃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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