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疙瘩
疙瘩人高马大,长得粗喇喇的,跟块大石头似的。因为额头前突,后脑后凸,当地话叫做“前崖(土音nai,阳平)后梆子”,所以得名疙瘩。疙瘩四方盘子脸,大眼,大鼻,大嘴,厚嘴唇,大额头,大颧骨,大下巴,把张脸挤得乱了方寸。他打小儿从父亲那里继承了木匠手艺,因为木匠活儿做得好,在山沟北,算是个人物。他扮演着两种角色——辛苦的木匠和憨厚的庄稼人。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平日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个人嗜好,除了吃几碗稀饭,余下的就是埋头干活。他摆弄着他的锯子斧子墨斗凿子,这家那家地做桌椅板凳,做门框窗扇,做板箱立柜,做棺材,合案板,箍驮桶,修耧修耙,总不见他有闲时候。
疙瘩的绝活是合缝。疙瘩合下的案板不管用多长时间都不会有缝隙,他做的棺材可以盛水,至于他箍的驮桶就更不用说,只要不是故意摔打硬往坏里砸,就能使唤一辈子,滴水不漏。多年后,我问他有什么秘诀,他嘿嘿一笑,挠挠后脑勺的大梆子,嘴一咧,露出两颗大板牙:其实也没啥,那时候有劲儿,两条胳膊能把刨子把平,再细点心,一点一点合上,不就不漏了么!说起来大概也就是这么点事,可方圆几十里,大小木匠不少,就是没人能比疙瘩的合缝功夫更高明。
随着政策转变,山沟北的日子也日胜一日地好过起来,村里人手头就活泛些了,有些人家里开始添置些家具,都是新式的组合柜、大衣柜什么的。那时候,南方来的木匠不少,说着叽哩咕噜的鸟语,听不懂。南方木匠灵醒,做的家具样式新,俏皮,图新鲜的家户就央了他们来干活。只是过了没几年,南方木匠做的那些家具就有一些卯榫松动,整个家具晃晃荡荡,不像个话。倒是疙瘩做的那活,笨可能是笨了些,但结结实实,硬硬梆梆,严丝合缝,纹丝不动。那些人家就后悔,不该叫南蛮子浪费了那几轱辘木料。再加上南方小木匠还拐跑了籀斤的闺女喜琴,还有大脚的俏媳妇,村里老太太就骂南蛮子不地道,是流窜,流氓。后来。村里就不让南方木匠进村,自然村里的活计也都扔给了疙瘩。
那时,做木工活儿,两块钱一天,好多个年头后才涨到八块一天。我十岁那年,家里也请疙瘩来打家具,干了大概有十多天。那些天是我们最快活的时光。
炎热的夏天,疙瘩光着膀子,一把卷尺装在裤子口袋里,随手就可以掏出来。还有一支红皮铅笔,扁的,夹在耳朵上,随手就摸下来用,用完了再夹回去。开料时,疙瘩拿过墨斗,用一根木楔子把墨斗里渗着墨汁的棉花摁一摁,然后叫我“白妮,过来”,我就过去,按照他的指示,捏住墨线一头,紧紧按在木料一头他指定的位置,疙瘩拿着墨斗到木料那一头,墨斗吱扭吱扭就吐出来黑黑的墨线,疙瘩一手把墨线那头也按紧在木料上,腾出另一只手来尽可能在木料中间位置拉起墨线,一只眼吊准了,手指一松,“嘣”,一条直绷绷的黑线就印在了木头上。然后,疙瘩就要沿着这根黑线锯木料。
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帮疙瘩绷墨线,感觉自己很了不起,连木匠疙瘩都离不了我,一会儿就要叫我“白妮,过来”。
我还喜欢刨花。疙瘩抓着刨子的两只长耳朵,稳稳地在木材上推过去,“哧——”,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刨花从刨子的嘴巴里吐出来,卷成了卷儿。疙瘩说:“白妮你看,木头也知道疼呢,你看这刨花,蜷着身子,是疼了不是?”我捡起刨花,一朵又一朵,它们并没有流血,倒是香香的。不同的木料刨出来的刨花有不同的香气,自个儿是自个儿的,混不了。只是我不认识木料,就记不住哪种香气是哪种木料的。
我和弟弟在巨大而暄软的刨花堆里耍,把刨花弹蹬得到处都是,各种木料混杂的香气飞散。疙瘩压着声音央求:姑奶奶,小祖宗,一边耍去,行不行?我们却闹得更欢了。弟弟以给他递钉子为由,瞅他不注意就摆弄他的墨斗、刨子什么的。
疙瘩歇下来的工夫,用高粱秆和刨花给我们做滑稽的眼镜,还做了一辆精巧的拉土小车。
有时候,疙瘩一边干活,一边在铁锅里就熬着皮胶。干干脆脆的皮胶在沸水里渐渐融化,然后咕噜咕噜冒着稠泡泡。疙瘩把熬好的胶涂在榫头卯眼上,然后叮叮当当套接成一体。
我不喜欢皮胶的味道。熬皮胶时我就躲得远远的,疙瘩叫我我也不来。
完工后,疙瘩收拾得很仔细。他有一个放木匠工具的木箱子,他自己做的,一米长,宽、高都是大概半米,推拉盖,带横梁。箱子上钉着帆布带子。他把刨刃取下,抹上油,用一块油挞挞的白布包好,放进箱子。锯条、凿子、斧头,凡是带刃的铁器,也都要抹油。他把要装箱的一应工具都整整齐齐地在木箱里摆好,盖上盖子,加锁,挎上肩。再一手拿了锯子,一手提上主家酬谢的一斤白糖或是几颗鸡蛋,回家去。
疙瘩本来是要跟他姑姑家的闺女,也就是他的表妹灯花结婚的。疙瘩姑姑到疙瘩家串亲戚,听疙瘩妈说要给疙瘩说个媳妇,茅塞顿开似的一拍大腿说:“嗨,说啥说,咱家的灯花不就闲着呢吗?”按照习俗,现成媒人也该有一个的。疙瘩的小伴三眼桥自告奋勇,对疙瘩妈说:“婶,包在我身上了!你就给我准备下糕点吧!”就跟五斗一起去了疙瘩姑姑家。可笑又可气的是,后来灯花没跟了疙瘩,反是让三眼桥入赘到她家了。这让疙瘩妈大为恼火,从此再不跟疙瘩姑姑说话,更不来往,不许疙瘩姑姑上自家的门,还看住疙瘩爸、疙瘩,也不许他们去疙瘩姑姑家。直过了十几二十年,疙瘩娃都十三四了,疙瘩妈也是六十多的人了,才不记恨疙瘩姑姑这宗怨仇。
后来,五斗带回来一个安徽女人,叫桂香,跟了疙瘩。桂香模样周正,脾气好,又能干,屋里地头,都拿得起放得下,把家里安置得头是头行是行。
倒是灯花,没了安生日子。三眼桥本来就是条抹了油的泥鳅,那叫个滑,整天油嘴滑舌,好吃懒做。一开始还耐着性子甜言蜜语哄灯花开心,哄得丈母娘直拿他当公子爷。时光不长,三眼桥的本性露出来了。灯花妈当然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越来看不惯三眼桥,家里是一天三小吵、三天一大吵,真真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三眼桥也过了新鲜劲儿,灯花的身子拢不住他,窜啦,从此再不见人影。那时节,灯花挺着个大肚子,眼看着就要生了。
不知从啥时候起,突然就没人找疙瘩做木活了。家具都是从县城的“家私城”里买,一边买一边嘟囔:“家具城就家具城么,还家私城,家私城是啥玩意?啥叫家私城?咹,啥叫家私?”再后来,年轻人进城打工,慢慢就在城里买了单元楼,笼子似的,可他们说住着舒坦,干净,不用担茅粪。村里时兴的人家也把木门窗取下来,装上铝合金门窗。
没了活儿,工具就都锁进了那精致的木箱,疙瘩把木箱放上棚阁。一开始,疙瘩每隔个半月二十天,就爬上棚阁,打开他那箱子看看,摆弄摆弄那一件件工具。慢慢地就上去的少了,再后来干脆一两年也不去开那箱子。有时候上棚阁放东西取东西,一转身看见那箱子,不免就发会儿呆,完了自嘲似地笑笑。
然而,疙瘩其实并不知道有“自嘲”这么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