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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外公的大烟袋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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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乡下的当天晚上,二舅和我说好了,第二天陪我一起去外公的老屋子走一走。
  老屋离二舅新砌的房子不远,就在对面的土坡上。二舅因为多年的脑血栓,走起路来不方便,只能“慢慢游”,一里多路,我们爷俩差不多走了半个多钟头。
  乡村小道还是以前的老样,七曲八弯,路面上有不少的鹅卵石突出来,手扶拖拉机 “突、突突”地冒着黑烟,从身边一拧一过,扬起了不少的灰尘。我们那的人管四轮子叫“慢慢游”,比行人走路快不了多少。
  老屋子的大门没有上栓,推门进去,里边有几只小鸡“咯咯”地在忙着找食吃,地面上遗有一圈圈的鸡屎,干的、稀的,让人没法下脚。许久没人来了,房前屋后的杂草都已经枯萎,只有门前的竹林葱郁得厉害。
  走进竹林,让我一下子记起外公曾经用过的钓鱼竿和大烟袋来。外公在世时,最喜欢钓鱼,动不动就去林子里砍些竹子回来,在院子里用篾刀将多余的枝杈削掉,做成鱼竿,细一点的钓鲫鱼、粗一些的钓鲤鱼,还有专钓甲鱼的。外公在屋檐的两头钉进去一根竹楔子,四五十根鱼竿用细绳捆好后,分门别类地码在上面,用的时候搭上板凳,站上去就能够得下来。每次钓鱼前,外公总要喊我们几个后生,去竹林里挖蚯蚓,挖一铁皮盒的,完了外公还会往铁皮盒里撒上些湿土。外公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雨后,竹林子里常常能看到长相不错的竹鞭,外公专挑头大尾巴细、节骨多的挖,掏空后做成烟竿。外公说竹鞭九寸十三节的最好,意寓着九子十三孙。外婆一共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姑娘,听外公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没了俩。孙子、孙女加上外孙子十四个,我排行老五。
  挖竹鞭时,捎带挖几根鲜笋回去,交给外婆中午炒肉吃。竹笋跟猪蹄子差不多大小,毛茸茸地。吃的时候,得一层层剥去外衣,七七四十九层,才看到拳头般大的一小块。春天的笋叫春笋,冬天挖的叫冬笋,冬笋比春笋要好吃得多,“冬笋烧肉”是家常菜,村子里大闺女、小媳妇都拿手。笋切薄片,打水淖后沥净水份备用,等肉下锅后,再倒入笋片,急火翻炒,肉的滑嫩,佐以笋的清香,特别下饭,每次我都要撑得肚皮子溜圆、溜圆,才肯撂下碗筷,下桌子忙着解裤腰带。
  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把竹笋列为“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但将笋肉齐烹,合盛一簋,人止食笋而遗肉,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矣。”小孩子没功夫理会什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大道理,“合盛一簋” 的“簋”,就连先生也不一定能认识,家里盛菜的家伙什儿都是些瓷盆、土钵,“只吃笋而遗肉”,万万不可能发生,又不是大户人家,肉哪能剩得下?笑话!连最后一点菜汤都没人肯放过,抢着再盛小半碗饭,转圈撸了再撸,实行“三光”政策(饭光、菜光、汤光),外婆总要笑话我:“今天的菜碗,省得刷喽。”
  吃完饭后,外公总要抽几口烟过瘾。四五个旱烟袋,平日里外公换着用。外公的烟嘴子,多是黄铜的,锃亮。往烟锅里埋烟丝,力道不轻不重,压实了不爱燃,摁虚了,没等冒烟,“扑哧”一声熄灭了,还得重新点火。装一锅烟只够抽一口、两口的,抽完了烟,外公照例会跷起二郎腿来,上下晃悠,然后“当当”地往布鞋底下磕烟灰,好几次都是要等鞋底冒了“狼烟”,外公才有所反应,忙不迭地在地上来回蹭,来回地磨,像卓别林,好好一双布鞋让外公烧出一个大窟窿来,为这事外婆没少数落他,说他不长记性。外公霸得蛮,偏不信邪,烟袋子一卷,插在靴掖里或掖在后裤腰子里,玩纸牌走了。
  曹雪芹在《红楼梦》出过一个谜语:“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指的就是外公裤腰上别着的玩意儿。
  外公手里最长的“琅玕节”(大烟袋),差不多七、八尺长,点火时,自己够不着,老远喊我们细伢仔代劳,我们上学去了,外公将一根细竹条伸进脚底下的炉糛里,作引火用。放学回来,发现外公的细竹条,一头烧得黢黑,比早晨出门上学前看到的,短了一大截。
  外公抽的烟,大多时候都是外婆给切,外婆干活细,切出来的烟丝细得跟头发丝似的,粘在一起,外公用时,得用手指捻开了才行。
  外公还有一个水烟袋,底下盛水的盂是锡做的(老家山里有的是锡矿,天天都能看到运矿石的大卡车,打门前“轰轰”地路过。)锡壶两侧还刻了山水画,外公抽烟的时候,能听到“咕嘟咕嘟”水里冒泡的声响。
  外公还有两个枣木烟斗,装烟丝的地方丰满、圆润,而烟嘴极小巧,外公持烟斗的神态,加上翘起的山羊胡,看上去有点像1918年的村干部列宁(外公一直把那些上衣口袋别了两根以上钢笔的人统称村干部),“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句电影里的台词,外公时常也挂在嘴边。外公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他是村子里为数不多能吃得上政府粮的,每个月到了日子,外婆拿了外公的印戳,颠颠地去镇里邮局支出三四十块钱的退休金来。
  外婆只有五分田,每年都是满舅在帮着种。平日里,外公不用做农活,整天游手好闲,时常背了手出去转悠,乡人老远见了,放下手里的活计,抢着跟外公打招呼,年轻的后生给外公卷烟(外公叫“洋烟”,有时候也叫“鬼子烟”),外公乐嘿嘿地接过来,夹在耳朵上,一边一根,熟络得很,方圆十里八里的乡亲喊外公做“二老倌”,外公笑眯眯地答应着。村子里男姓公民中,外公的辈份最大,外公上边只有一个姐,就住在外公老屋子的下边,我们管她叫“大外婆”。
   跟着外公出门,总是被村里人让进屋,坐一会,递烟、泡茶,端瓜果盘,小孩子不喜欢喝茶,主人家给冲一碗甜酒放在椅子上,等凉了喝,有时还会卧上一个荷包蛋放在里边。家家做的甜酒不尽相同,有做正好的,口感醇香;也有做老了些的,酒劲十足。荷包蛋吃完,碗沿上总会挂上些一粒粒的醪糟子,不等筷子送过来,直接用食指一点点地划进嘴巴里,甜,最后转圈添一添手指头,还是甜。每次去作客,都得坐半个小时以上,时间短了不放行,好不容易捱到该走了,还硬要往口袋里塞进去许多瓜籽和糖块。外婆每次去井边洗衣服时,总能从我口袋里倒出不少的瓜籽壳和饼干渣来。
   后来我离开外公,去东北上学,看见不少上了岁数的老头,提了棉裤腰,叼根大烟袋,村上村下到处走,看他们走路时蹁腿的神态,便想起自己的外公来。东北人抽烟,盘了腿在土炕上,烟叶子不用切,用手揉碎了就行,烟叶平时装在一个像装针头线脑的笸箩里,上面放了一沓窄窄的白纸条,抽时撕一张,再在筐里随手抓一把烟叶,自己用唾沫卷,里面有不少的梗。
   放寒假回家,特意上街里,买了一顶狗皮毡帽和几包“哈德门”的卷烟,外公的脑壳跟我的差不多,毡帽他戴了正合适,烟散给外公和舅舅们抽,我因为不懂烟,还以为哈德门是哈尔滨的地产烟哩,都有一个“哈”字。
   哈德门香烟,外公平时很少抽,偶尔控出来一支,捏一捏,在饭桌上跺一跺,用鼻子闻一闻,心满意足地又装进了烟盒,来人时,外公会给人装上一支,并告诉人家:“这烟是外孙子伢崽,从东北给我带回来滴。”言语中看得出来外公骄傲的神情。来人接了烟,才抽一口,就高声地喊:“好烟,好烟,张作霖抽的胡子烟真他娘地有劲。”
   外公压在枕头底下的扁铁盒里,平时装的全是杂牌子烟,多的时候差不多有六七样,都是平时碰着熟人熟事,敬给他的,遇到关系特别好的,外公从铁盒里抽出一支,在灯光下转着圈,看上面的牌子,挑最好的一支丢给人家,说:这支黄金叶,我没舍得抽,你也来尝尝味。
   外公还是喜欢抽他的旱烟。他抽烟,走口,入肺,再经鼻孔里出来,全套下来不足五秒钟,意犹未尽,再从烟袋里捻上一小把,装上,点火,一骨碌地吸进嘴巴里,在里边停留分把钟,再从鼻孔里出来,又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对于抽烟,我是外行。云南的红塔山、极品的黄鹤楼还是老家人爱抽的芙蓉王,到我嘴巴里,都一个味,辛辣不说,还“咳、咳咳”地咳不停。小时候,我们曾偷偷地把外公的旱烟袋拿出来,躲在房前屋后,装上一小把烟丝,抿了嘴巴闭上眼睛,也想学了外公的样,吞云驾雾地来两口,可刚挨上嘴皮子,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呛得慌。奇怪的是每次我们在窗棂格子外边,稍有点动静,外公就会追了出来,用竹条子撵着抽表哥他们几个,外公看见我,并不深说,只是用旱烟袋在我的脑壳上轻轻地敲两下。
   外公的水烟袋,我们也曾试过,嘬了半天也没嘬出名堂,光听到里面水响,鼻孔里却怎么弄也没能冒出一丝烟来。
   小孩子爱好收集烟盒纸玩。白兰、沅水、大前门、黄金叶、金丝猴、芒果都是见过的,其中白兰、沅水最为普通,重复的多。烟盒纸沿缝线细心地拆开,夹在日记本里,有事没事拿出来给人看,眼气人家,有时候看到好的,嚷着跟人交换,这一点跟城里人换“猴票”是一回事。
   高兴时,外公给我们表演吹烟圈的绝技。表演之前,都得由我们帮他把烟丝装上、点燃。同时还得给他老人家沏一壶茶来,端到他跟前,不按外公的吩咐做,外公不给表演。非得等开场的锣鼓敲了四五遍,架子拿十足了,他才肯开始踱了方步出来,一大口烟吸到嘴里,腮帮子鼓得像是呑进去了一个鸡蛋,一个一个圈,依次吐出来,成O型,袅袅升起后,再渐渐散开。外公吐烟圈圈,最多能吐七个,青云直上,让我们想起齐天大圣来。
   外公起床后的第一句话:“清晨一棵烟,精神好一天”,到了晌午,外公的口头禅换成了“饭后一棵烟,赛过活神仙”。外公每次抽完烟,心情大好,总要哼上一小段湖南花鼓戏:“乡里妹子进城来,脚上穿的是花布鞋,城里伢子莫笑我”。我从小在外公家生活,听得多了,到现在我也会唱几句。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外公自己抽了一辈子烟,却不赞成我们嘴巴里叼根烟,他说:年纪轻轻地,不学好,成何体统?外公抽烟,我们也是“冒死”力谏过的,我们说他:您这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连烟盒上都这么写:“吸烟有害健康”。外公却振振有词:毛主席抽烟喝酒,活了八十三,我要是能活到他那个岁数,也算烧了高香。
   外公的神仙日子,到底没能逾越八十岁这道坎。临走的那一天,艳阳高照,外公躺在门口的太师椅上,嘴巴里含着他那管跟了他一辈子的旱烟袋,闭目养神,我们谁也没有理会,只是以为他在那晒太阳,打瞌睡。
   外公去世后,每隔三五年我便回乡里一次。每次回去,一大帮表哥表弟都要陪我去外公的坟头看看,一大早,舅妈在背篓里装上腊鱼、腊肉之类,还有鞭炮,酒是自家酿的醪糟酒。山上的茅草齐人深,原来的羊肠小道,已经找不到了,三哥在前面用镰刀开道,六弟在我身后帮衬着,生怕我被脚下的红薯秧藤绊倒。三舅将祭品,依次排开,我领了媳妇和孩子在坟头跪下,准备给外公点上一支烟时,手却抖动得有些厉害,连着擦了好几根火柴也没能点燃,表弟把烟接了过去,先是冲坟头拜了三拜,后又嘀咕说了些我“在东北工作,回来的机会不多,外公莫怪、莫怪”之类的话。
   表弟将烟重新递给我,我用力吸了一口,恭敬地把烟竖立在墓碑边,看着外公一口口地吸,眼泪在我的眼眶里转着转着,就掉了下来。墓碑的背面,依稀地看得清上面刻着我哥俩的名字。我欠了欠身子,开始拔石碑周边的茅草,手心划坏了好几处,也没觉得疼痛,疼的是我自己的心。
   我跪拜在那,久久不愿意离开,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外公再说说,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我忆起外公外婆的好来,不知道这些年自己的外公在那边有没有烟抽?自己的外婆有没有钱花?
   表弟围着墓地将带来的鞭炮拆封,抖开,“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寒风中三舅掸了掸衣服上的鞭炮纸屑,没再多说什么,袖了手招呼我往回走,我猛地抬头,看到三舅的腰眼里也别了管旱烟袋。
   三舅是越来越像外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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