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
2022-01-11经典散文
[db:简介]
39、39+、40床,是一个病室的三个床位。父亲40床,一位远姓大伯39床,另外是一位张姓老阿婆39+。加号是因为病室原定标准是两床位,但为了面积最有效使用而塞加一张所致。
三位老人,分别是84岁、86岁、104岁。父亲是其中最小的一位。老阿婆有个“老”字,当然最年长。
最小的一位病情最轻,作动脉硬化的血管疏通,输完液便回家。老阿婆病情最重,完全要靠别人侍候。
见到老阿婆是父亲住院输液的第三天。
未见到之前,先闻远姓大伯的女儿提到39+床来的高寿的她。惊讶之余极想见到。
门开时,走进一对步履稍显钝重的老两口,以为老阿婆已调到其他病房,换作他们当中的一人入住。不免失望。
自己领悟错了。已76岁的老两口是她的儿子儿媳。老阿婆因为在其他楼层做常规项目检查,他们先行到病房等候。
老两口称呼老人为老祖。
的确是老祖。但已是失却健康的老祖。
吃喝拉撒睡全然依靠别人时,一个人又回归了其婴儿时期,娇弱之态毕露,当尽他人百般呵护之举。通常所说的“老小孩”,想来有其中之意。
老阿婆因为食欲不振吃不进东西而入院。入院输液的几天,依然没有效果,并且晚上易频频呕吐。外地两个70多岁的女儿也赶到了身边,尽心照料。两儿两女加之儿媳,是老寿星的主要陪护人员。
每天早上自己陪父亲走进病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探问老阿婆是否吃东西了。能吃东西,意味着身体好转的可能。可每次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
39床的大伯在逐渐好转,肺部炎症导致的咳嗽明显减轻,吃饭胃口好多了。不输液坐起时,有了精神的眼睛东望西瞧,挠挠发痒的头皮,再咂巴几下嘴唇,也宛如一个婴孩般乖憨。
只有父亲倒像个老大哥,在护士未给他们打针之前,常常细心探询他两位病友身体恢复的进展情况。这些只能由他们的陪护人员作答,因为老阿婆只管昏睡,远姓大伯耳背得厉害。而父亲只不过比他稍稍好些,但也极为窘困:问和听时,头几乎要贴到陪护人脸上。
三个病情轻重不一的病人,在步履轻盈动作麻利的护士依次挂好点滴后,便开始陷入沉寂。或者说,大多时候只有父亲在说话,他沉默后意味着三个病号的全部沉默。
父亲输液时的安静是超乎寻常的。每天将近三个小时的输液,都以同样的仰躺姿势保持至终,不曾变换,也几乎不曾动一下,却并未看出他对此有什么不适。这样的躺功令我讶异。
病房,到各自输液时,响起的就只有陪护们的声音,里面交织着焦虑、无奈抑或希望。父亲和远姓大伯,都处有日可待康复之列。大伯的女儿也极为高兴,甚至有天撇下自己的细心照料,跑回老家栽种换钱的树苗去了。替换她的上过夜班的弟弟大大咧咧在39+床带去的躺椅上呼呼大睡。下午输完液的他的父亲自行在长长的楼道消闷,糊涂方向的他最后依靠护士才得以回到房间。
康复,并不能遮蔽一步步衰老的事实。有谁能抵得过时间的威力呢!它成就人,也在摧毁人,其二元论永远存在,无法只取一面。
渐渐地,病号当中的一人不再是沉寂的,开始有了病痛产生的声音。那便是在时间面前最虚弱的老祖。厌食、呕吐。和检查出的粪结石联系起来,便采取灌肠方式排顺肠道。三次艰难的灌肠之后依然呕吐,不得不作进一步检查最终确认的肺癌晚期,让家人及同病房的我们终于失了希冀她努力活下去的信心。
当再次早晨陪同父亲走进病房,自己也终于不再切问她是否有吃东西,而是担心当新的一天再去,将见不到她的身影。
依然时光的晨来暮去,依然护士的轻盈身影,依然郑重其事的医师查房,依然保洁员每天的例行擦扫……
但时光的内部,已在悄然改变,不可逆转着它固执的脚步。它要把老阿婆带走,带往天堂。
乍暖还寒的春日,屋内的中央空调依然急促地开着。急促的还有老阿婆的心跳。鼻孔的输氧管和心率监视器上心搏量90至110之间过速且来回的杂乱交替显示,老阿婆已处危重境地。
她已不能说任何话。仅仅两三天之前,还在表达因一天中一个对时的输液而难捱的感受。她常可怜巴巴地问,还没打完?那样的声音一定是从每寸血肉里剥离而出,带着令人心疼的无助。每到此刻,旁边儿媳就说,还剩半瓶了。
每次问,每次都是半瓶。半瓶,总比一瓶充满希望。多半混沌状态的老阿婆,一切已失了自己支配和分辨的能力。身边亲人所能做的,也无非只有服从,服从内心悲天悯人的良知,服从把希望寄予的药物治疗的挽救。
病房里已然弥漫着沉重的气息。
沉重的气息而且很快压下来,压住每个人的心头。
心率一夜之间升至130,前一天最高的110已成最低。
病房里,已一刻不停地响起了她急促的喘息里痰在喉咙里的咕隆声。
一口老痰。
过来人讲,这是进入临终状态的表现。
父亲在这天就要出院,14天医院与家的奔波终于要结束。远姓大伯也将拖后我们一天走。
和我们朝夕相处12天的老阿婆,她是担心撇下她一个人留在孤零零的病房里而也于这天出院吗?她在这天也将回家。犹如一个在外受了委屈奔回家的孩子,要向慈爱的母亲索要抚慰。
所以当然不是回到她已随儿子住了七八年的公寓楼,她生病前常说,那不是她的家。
她要回到她住了若干年的老宅子里。在那里,才可以瞑目,在那里,才可以安息她的魂灵。
病房,在老阿婆艰难的弥留时刻,正在努力给她最后的温暖。两个女儿已在暖和的屋里给亲爱的妈妈擦洗干净身体,穿上了寿鞋和寿裤。上衣因为鼻孔输氧管的妨碍而暂时不能穿。
儿子儿媳及孙辈们,已回去打扫闲置多年的老宅。病房里,陪伴老阿婆的,只有她70多岁的两个老女儿。老女儿说,母亲清醒时切切嘱托的,就是百年时要她们俩给她穿衣服。
她把她们欢喜地迎到世上做她的孩子,最后她们不得不忧伤地让她先行辞别——置换了位置般跟柔弱的一个孩子式的辞别。
已没有必要再挂点滴的老阿婆,喉咙里咕隆接一声咕隆地答应着天堂的召唤。她就要奔天堂而去,她的孙子正从遥远的武汉奔她而来。他在强撑着老阿婆的双眼。老阿婆,还要坚持。
泪水漫上眼眶的自己也仿佛成了老阿婆的一个亲人,代她昏花眼睛的女儿给她剪短指甲。指甲已是糠脆,指甲刀刀口刚一闭合,苍白脸色如溃兵的它们就四散而逃。它们也在惊恐难过吗?
惊恐的还有那些瘀血。眼看着双手十个指肚变为紫红一片。微弱气息导致的血行不畅而拥滞的一个个手指,仿佛是老阿婆要撒手不管的一个个孩子,慌乱无奈中陷入萎顿失掉生气。
主治大夫查房,知道父亲出院,说,今天三月初三神仙过,是个好日子呢。热心的护士小姑娘,利索地拔掉最后一针针头,笑吟吟地对父亲说,顺利完成任务,若有需要再来。
没听清楚的父亲要我重复。听毕,父亲煞有介事地说,她的话没错,说的是“若有需要”,没犯医患之间忌讳的话语。
医院,一个让人心生敏感的地方。
收拾包。叠被子。要走了,父亲却在翻包找笔,坐在床沿写起了什么。凑近,看到了简单的两行字:祝远兄早日康复。邻床弟。即日。
互相耳聋并没有说上几句话的同一病房的人,却有某种微妙的契合,就像曾在同一战壕的战友,仗打完离开时的分手,活着的现实和继续好好活下去的愿望令他们惺惺相惜,真诚祝福。
可是老阿婆,祝福的,只有,天堂的路一路走好。
病房,一拨人走了,一拨人又来。
可是,有谁愿意来呢!
世间,分分合合,永不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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