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一笑尚余香

　　读许公《旧日风云》之开篇：《多少江山归笔底，万重恩怨属风流》，副题——怀苗公（香港文人多呼黄苗子为苗公），文章中忆些黄苗子鲜为人知的轶事，譬如国共重庆谈判期间曾秘密给过周恩来信息等倾向。我在读这本书的中间，还急于给古先生核对与贾植芳先生的几通信，先生跟我说，香港那边的编辑等着要稿，我便连夜把稿子核对完，给先生发过去。先生随后告诉我，他看了一遍就发给香港那边的编辑了。学者李辉曾着笔《“绝响”谁听》，有回忆跟老师贾植芳的通信往来，文字感人心魄。彼时，我读《贾植芳回忆录》，最感佩先生于沉浮不定的事态中，坚守自己“把人字写端正”的品格；还有一层是他对妻子的深情，能于妻子殁前临终一跪，直教人不忍忘怀这位历经坎坷的老者。有过这层阅读经历，给古先生核对与贾先生的通信，心情就格外地虔敬和沉重，这份心情，或可日后抽时间落在笔端已是自我期待。  
　　说到黄苗子，忽释想起先生赠我桥公《橄榄香》书中，夹一黄苗子《采桑子》词小纸条，我曾拍照下来，并在书话《回不得也》里有过简单记载，当时并没有拓展太多。估计是老先生无意而遗落在书里，我遂想到该跟老先生汇报一下。老先生问我在哪里读得到的这首词？我说第一时间应该是11年5月读先生的一篇文章里，所以这次于书中看到先生亲笔记载的小纸条，读起来很是亲切。老先生的文章提示我，苗公这首《采桑子》，系源自香港掌故大家方宽烈先生的《二十世纪词抄》，整首词缱绻委婉，读来令人唏嘘：  
　　年来已份风情减，人远情场，酒远愁肠，谁道当筵若恨长；  
　　玉颜带雨缘何事，花亦郎当，蝶也轻狂，负汝多情脱十娘。  
　　我以没有方宽烈先生的《二十世纪词抄》为憾，因故而不能很好地拓展，先生说他也没有，不然，当能找到第一手资料。苗公这首词里的侍女严雅云者，得国民党元老亦是书法大家于右任老先生赠诗，可见娇伶亦绝不会是一般人物。48年秦淮河畔的这场欢宴，当场的苗公应该年少方刚，之所以酒不沾唇，姑且跟郁风在侧有关。清王士祯秦淮杂诗有句：“旧院风流数顿杨，梨园往事泪沾赏。樽前白发谈天宝，零落人间脱十娘”。我遂料想黄苗子这首《采桑子》词，用典顿姓脱十娘者的可掬憨态，真是活脱脱地给读者以宴事间隙那欢跳的现场感了。  
　　那天，我跟一妹妹说起黄、郁夫妇的笔底文章和腕底丹青，妹妹遂说起黄苗子和郁风与“二流堂”的渊源，两人在49年后的确吃了不少苦头，但有资料披露黄苗子和冯亦代与聂绀弩的告密嫌疑，于是，妹妹说她对这一批老作家们便不那么推崇了。我是想，一代文事，纷纷乱乱，多与时代大环境有关，双方可能都有难言之隐。我对此曾试探性地求解老先生，先生只是轻描淡写地跟我说：“苗子作那首词，不过是文人间的吃花酒，就像现在的唱阿拉OK吧，找一女孩陪唱。”老先生是亲历那代人事的证者，做编辑多年，最是懂得对文字的谨慎态度，内心一定装着很多不便开口的故事，便也不愿说那些牵惹敏感的事件，何况苗公跟老先生也有很好的文化往来。关于苗公的这首词，我便也只能拓展这些，除此之外，我跟先生保证，我之所读，多不予去理会“文人相轻”之种种，读书，本也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事，我会以避开那些不愉快，只在“他们”的文字上汲取养分就是了。  
　　话说记载苗公《采桑子》词《二十世纪词抄》的编者方老先生，乃香港文坛掌故大家，老人家几乎见证了整个20世纪的香港文学史，与擅于挖掘香港文学史的小思先生一样，都是呕心沥血为香港的文化事业做出贡献的人。方老先生总结出五件对香港文学产生重大影响事：一、辛亥革命，二、五四运动，三、日本占领香港，四、国共内战，五、“文化大革命”。他说，“文革”的影响最大，可以说直接造成了香港文学的“断层”。这几则重大事件，不予彼时的香港，就是在我们大陆，也一样承载几多波澜沧桑。然则，方老先生并不承认彼时香港的“文化沙漠”说，且于此立志为文，为香港的文化事业积极贡献。方老先生于13年9月5日在港去世，享年88岁。  
　　无意得到古老先生记苗公一首《采桑子》手迹，是我之所幸，遂将拓展方向转向方老先生，其时正沉浸其“考古”旧词之缱绻情迷之中，而有适时见古老先生著文说，“方先生本是商人之子，继承了父遗产，不事商而好文，最初算邮票，好像还当过什么邮会的副会长，后转入文学史料的捜集和整理。他旧诗新诗都写，出了本《涟漪诗词》送过我一册，他早段时间编写的都足旧诗词的史料，如《二十世纪香港词钞》，《香港诗词纪亊分类选集》，《情诗三百首评释》等，因此有方诗人之称。”真是位令人敬佩的老学者。我不期与此大家们相遇，都是来自书本的缘分，自是有所跟读和记录，用赠我《远去的书声》的老泉兄弟话说，这本是因书缘而来的读之连环机趣。兹录一首方老爷子词，以为纪念：“深盟廿载负芳娘，苦海轻舟靠绿杨。凭地秋波情默默，相逢一笑尚余香。”老爷子情痴得可爱，相逢一笑，尚得余香，多好的诠释。文至此时，雪打轩窗，正冰城立冬后的第一场雪，是所喻雪夜闭门读诗书也。（3996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