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榨坊
2022-01-11经典散文
[db:简介]
就如同村里那些古旧的老宅子,传到我们这一代时,几乎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建于何年何月。村北的油榨坊也是这样,从我小时候第一眼看见它,就是那副模样:黑墙黑瓦,古旧孤独,但不残破。能够知道它的年岁的,大约只有它身旁那几棵需一两个成人合抱才能围住的古枫古柏,只可惜古枫古柏并不像董永遇到的老槐荫树那样长个嘴巴能开口说话。几十年来,油榨坊一直如此,仿佛风雨霜雪于它没有任何变化,直到有一天它突然凭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同那古枫古柏在分产到户的时候,突然就倒在了斧锯之下,了无痕迹。
我的家乡是二三百户人家的黄姓大村,油榨坊的规模,在方圆数里,算是顶呱呱的,周边的几个小村,也一直共用着这个油榨坊。每年的农历十月到春节之前,是打茶油的日子,那段时间,油榨坊外面那架老水车终日不缓不急不停转动着,“哒-哒,哒-哒,哒-哒……”一声高一声低,均匀而有力的打油声不缓不急地重复着,从油榨坊里传出来,越过树丛,越过田野,越过江流,越过村落,极具穿透力,即便三四里路之外,也能听得分明,震撼人心。虚空里的每一丝空气,仿佛都被新茶油的芳香所浸润,每呼吸一口气,都清香无比,心旷神怡。我上高中的时候,在周末步行几十里路回家时,远远看到苍柏红枫掩映下青砖黑瓦的油榨坊,听到这熟悉的打油声,闻着这熟悉的芳香,亲切和沉醉就会自心底油然而生,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油榨坊是典型的院落式布局,北面是主体建筑,东南西三面是一圈烘房,院门朝西,主体建筑高烘房矮,一如众星拱月,在中间围成一个方形的大院子。整座油榨坊独立于村子东北方向一块低洼平地,与村子之间由一条数百米长的石板路连接,那时确实是一个风光美丽的所在:院落东面临江岸水坝,江流自南蜿蜒而来,至此遇一石砌平坝,水流漫过坝顶,像一面巨幅白布,跌入落差数米的坝底,拍打着突兀的江石,水花飞溅,白沫翻腾,终日水声激越;南北两面是广阔的稻田,随季节交替变化着碧绿和金黄,一条宽阔的水圳自南向北从村前稻田间流来,在流经院西时,满满的一圳清水一分为二,一支依然向北流去,一支则折转向东,沿着北墙根,在通过一架长满青苔的木槽后,冲击宛如巨轮的水车不停旋转,水花水柱腾跃跌落,发出哗哗的响声,在水车下面的深沟里打着漩涡,泛出白沫,汇入江中。西北角的五六棵耸入云天的古柏和古枫,枝繁叶茂,风过声远,似乎争相着要把整个油榨坊拥入怀中。
油榨坊主体建筑分隔为西中东三间,西间稍窄,中东两间宽,虽然是一层的人字双坡瓦房,但层高却有普通住宅的两层,因而室内显得十分高旷。
西间用来做厨房饭室兼临时存储茶油,里面有砖砌的灶台,油黑笨重的八仙桌,同样油黑笨重的长条凳,泥土地面和墙壁,也一律地油黑。记得小时候生产队打茶油的日子,厨房里的砖灶添上了炭火,火光通红,扯着一伸一缩的蓝色火舌,油黑的大油锅里新茶油哗哗直响,这个时候,田土里有的是红薯和萝卜,一大筐一大筐地洗净后挑到厨房里来,油炸红薯片,油炸萝卜丝,各种各样的油炸土产食品一大篓一大篓的,我们常被这种芳香所吸引,来油榨坊玩,东瞧西望,或者干脆瞪着这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不到手不走。打油的日子,厨房里的伙食当然是出奇地好,平常难见到的一大串一大串的新鲜猪肉和新鲜的草鱼鲢鱼,直提到厨房里来,酒自然是村里的红薯土酒,一坛一坛搬了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粗犷的笑声和油腻的香气混合着,从木窗里不住地溢出来,传得老远。包产到户之后,厨房的砖灶就很少开火了,那些粗犷的美味和大吃大喝的场景也不再有,代之的,是轮到哪家打油,就由这户人家提供酒食饭菜,往往,在开饭之前,连同碗筷茶水,在家里做好之后,一担谷箩筐挑了来。食品自然是精致又丰富,只是远没有了以往的豪气。
榨头可以说是油榨坊的核心,位于居中的一间,整个南面洞开没有墙体,直与院子相连,光线明亮,显得异常宽敞。榨头是一截直径约两三米、长约七八米的圆木,横亘着架在原木基座之上,榨头中央横向开凿了一口长方形的大孔,孔内上下是圆形的暗槽,下槽凿有一个竖向的漏油口,打油的时候,金黄色的茶油哗啦啦从漏油口里流下来,下面用油篓子或者油桶接住。装满茶油的油篓子或油桶,就小心地提着或抬着放进西间暂存。榨头像一面巨墙,将这间宽阔的房子分为前窄后宽两部分,前部分为走道,可直接通往西间和东间。后部分东隔墙下自南向北,依次是一口用来蒸油茶粉的大砖灶,一口油茶粉池,一口水池,水池紧挨着北墙,水流从北墙外的水沟引入,需要时扒开水塞子,清水穿墙而过自动流进水池。
由榨头砖灶池子围成的一个大的空间,是打油汉子的专门场地。高高的木梁上吊着木杆和绳索,连着下面一根粗实的圆撞木,撞木乌黑而修长,前端嵌着光亮的钢帽,扎着一截拳头粗的麻绳,没打油的时候,头着地尾上翘,如同一杆巨秤。靠近榨头的地上,堆着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稠树方木,油光红亮,有的大方木一端收缩成圆形,仿佛一个巨大的酒瓶,也嵌着光亮厚实的钢帽。大砖灶整日柴火熊熊,大把大把的干柴不断从院子里提进来,干柴不停地塞进去,红红的火焰卷起黑烟,呼呼有声,长长的火舌头子从灶门口窜出来,热浪熏得人浑身燥热火烧火燎。严寒的冬天,这里总是聚集着人群,或坐或站,笑语闲谈。掌火的人,拿一根长火叉不时伸进灶里翻动,火星飞溅中,扒出烧过的柴灰,堆在面前宽大而深的灰池里。柴灰火热,忽明忽暗,里面常常透出烤红薯的焦香。大灶台上永远搁着那口阔大的巨锅,锅里竖着一口差不多有大半个成年人高的大木甑,木甑里蒸着油茶粉,热气浓浓,香气扑鼻。
蒸油茶粉的时候,打油的汉子们也没有闲着,打稻草衣是他们的本分。稻草衣用梳理掉乱叶后的一小扎稻草杆扎制,稻草尾打一个结,从中央将稻杆散成一个圆面,用来踩油茶饼。踩油茶饼不仅需要勇气,也是件技巧活。滚烫的油茶粉从甑里盛出来,倒入铺在地上两个叠放钢环内的稻草衣上,一双赤脚踩上去,不停踩踏,脚板边踩边扫边走,身子也随之不停转动,神情自若,灵巧地将稻草衣与油茶粉踩成一体,把油茶粉全部包裹起来,最终踩成一个结实的大油茶饼。有时也有年轻人看似十分轻松,想学踩油茶饼,一只脚板刚踏上去,就烫得大叫大喊,跳了下来。踩好的油茶饼随即竖着放进榨头的大方孔里,一个一个叠加,直到这一甑的油茶粉全部踩完。之后,大方孔里有序地塞进一根根大小不一的方木。
打油是最令人震撼的时刻。赤膊赤脚的汉子们两两对面弓步跨立,站在前面的两人中,一人是掌榨人,当他们两人双手提起撞木头的粗绳,粗长的撞木顿时横了起来,排站在撞木中部紧握吊杆的人也摆开了架势。“起——”掌榨人一声大喊,撞木随着汉子们的身手急速后甩,尾部上扬,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嗨!”一声呐喊从汉子们胸中迸出,撞木以雷霆万钧之势,飞一般荡回,对着大方木的钢头撞去,“哒”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榨头摇晃,房屋震动。围观者无不屏声息气,心跳加快,血气上涌。顷刻之间,琥珀色一般澄黄茶油哗哗流淌,芳香四溢。惯性中,汉子们曲紧的双臂展开后甩,随即荡回,“哒”的一声,榨头摇动,大方木又楔进了些许。这一声,比先前一声低沉,分明是一张一驰,积蓄着力量,迎接下一个回合。打油的汉子多是中年人,身强力壮,即便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几个回合下来,已是热汗淋漓,激情飞扬。
碾房在东间,一架大圆碾盘几乎塞满了整间房子。碾盘主要构件全部由木材制成,深深的木盘槽底上铺着光滑的内钢槽。四个脸盆大的钢碾轮雪白发亮,各居一方,分别嵌在一个巨大的正方形实木构架四角的牛腿上。碾盘中央是巨大的盘状木齿轮和竖向横向的大木轴,与北墙外的水车相连。水车转动,带动一系列的机构运转,驱动四面大钢轮在碾槽不停奔跑。小时候,双手攀着牛腿外凸的木榫子,缩身缩腿,挂在牛腿上不停旋转,曾是我们热爱的游戏。
碾房北墙开一口大窗,用以采光,并观察水车的运转。旁边又开一小口,正对这外面的水槽,一根拉杆连着截水板,不用碾油茶籽的时候,往外推出拉杆,水流截断,水车停止,用时则拉回拉杆,水车转动。烘干的油茶籽刚倒入碾盘时,钢轮走得缓慢,油茶籽在碾压下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随着油茶籽越碾越碎,钢轮也越跑越快,因此,在不停旋转的钢轮底下,把油茶粉铲出来,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我的父亲是打油的老把式,即便年岁已高,依然能轻松把油茶粉铲出来。他曾多次教我,铲粉的时候,要蹲成马步,左手紧搂着箩筐,筐底抵着左大腿,筐沿抵着碾盘,右手拿槽铲,面朝碾盘,顺着钢轮转动的方向一步一步移动,眼疾手快,每走一步,迅速铲一槽铲,顺势收臂倒入筐内,待后面的钢轮飞速经过,又迅速一铲。油茶粉越铲越少,钢轮旋转如飞,与钢槽相撞,发出锐利呼啸的响声。铲好的油茶粉,我们用力搬上隔墙的孔洞,倒入隔壁油茶粉池中。
烘房是一种独特的建筑形式,一律单坡屋顶,内高外低,雨水顺着瓦槽流向外面的小径和田野。从院落内看,烘房的墙体低矮,与瓦面之间有一段较高的空隙,空隙间烟尘湿气缭绕。院内一共有十几间烘房,每间烘房有一扇小门,门口挂一床草席。掀开草席需弓腰而入,烘房内四壁焦黑,不能直身,头顶是一焦黑的篾席,地面正中央是一堆正在燃着的油茶籽壳,或者是一堆燃过后发白的灰烬。烘房外放着几架木板楼梯,烘油茶籽的时候,把挑来的油菜籽一筐筐端着爬上楼梯,倒在篾席上,篾席之上的四周墙体还有两三尺高,把油茶籽倒满后,即可在烘房内生火捂门。烘油茶籽要掌握好火候和时间,油茶籽过嫩或过老都会影响茶油的产量,记忆里,每次我家里烘油茶籽的时候,我的父亲常爬上爬下,翻看油茶籽的成色。要是油茶籽“出汗”了,父亲说,好了,可以熄火,上碾盘了。在寒冷的夜晚,熄火后的烘房,打油人铺一床草席,盖一床旧被,就能酣然入睡。
一筐筐一担担黑亮的油茶籽从四面的村子汇聚到油榨坊,一篓篓一桶桶金黄的新茶油挑回村挑回家,多少年来,这样的场景周而复始,油榨坊和新茶油与一代一代村人就如同我们自身的手足,须臾不可分离。逢年过节我们都能吃上新茶油炸的油豆腐,炸红薯片,兰花梗,油糍粑,套环,丸子,油炸肉,油炸鱼。便是平常的日子,煎炒有腥味的菜肴,或者炒牛肉,炒田螺,煮狗肉,也要放一点新茶油才香才好吃。大人或孩子,磕磕绊绊摔伤了手脚或脑袋,涂一点新茶油,既消毒又消淤化肿,是村人四时不可或缺的良方。
田土山分产到户,一夜之间,人们的自私贪婪和短视全都激发出来了,每一件共有的东西似乎都要分光变卖才解气,村里众多的古木先后砍伐殆尽,油榨坊那几棵古枫古柏也无一幸免。先前的几年,漫山遍野的油茶树也还郁郁葱葱,每年开榨打油的时节,油榨坊盛况如前。只是没有人会料到,仅仅过了若干年,油榨坊就灰飞烟灭。
水库水渠年久失修,田园逐年荒芜,稻梁价贱,村人纷纷弃农进城务工。油茶山上,杂草荆棘丛生,或任其荒芜,或滥砍滥伐,或恣意采矿,有时一场有意无意的山火,连绵的油茶林就化作了灰烬。大约十多年前,村子周边的油茶山上,那些原本密密匝匝的油茶林,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日渐光裸,先如癞子,后竟成了大片大片的鬼剃头。油茶籽的产量急剧萎缩,很多家庭够不了打一榨油,有的人家甚至颗粒无收。油榨坊的承包应运而生,先是友和,后是孝秋,都是打油的老把式,头脑也活络,每年打油的季节,他们或在村里收购油菜籽,或开车到远远近近的村子收购,兑换成斤两不等的茶油,或者干脆折算成钞票。为图省事和节约人工成本,承包人用上了简易的榨油机,传统的榨头已闲置一边,那令人震撼的打油场景更是无从谈起。有一年回村,发现油榨坊竟然拆除了,只有那一个榨头,陈旧又无用,像一个巨大的黑棺材,倒在凌乱的废址之上,任凭风吹霜打,日晒雨淋。
如今,油榨坊早已是一块空坪,或者成了一片菜地。当年打油的汉子们,也都成了爷爷辈,或者年高,或者作古。那些习俗与时令,欢乐与艰辛,香与甜,汗与笑,一切转瞬就成了过眼云烟,真实得让人疑为梦境。与之一同消失的,又何止是一座油榨坊呢?
(4700字) 2014年10月18-20日写于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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