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娘

五娘小脚，老式的大襟夹袄，灰色或蓝色，都洗得泛白，旧而熨贴，似乎从没见她换过。脑后挽着髻，黑色的绳网套着。自打记事起，她就是那个样子，似乎光阴停在她身上不动。五娘手一扬，说，我们那时候都裹脚，脚大了就嫁不出去。又把手一扬，说，我五岁就裹了脚，疼得把脚扳到嘴边呼呼地吹，疼得狠了就咬它一口。五娘又把嘴角一扬：嘁，不是我吹，我的这双脚呀，十里八村，没第二个！说到这里，五娘没瞎的那只眼就放光，神采奕奕。

五娘的脚真的很小，我看见过，还一圈一圈缠着好一些布。我想起老师说“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就是说五娘的吗？

五娘男人死在前线。五娘男人被拉去当兵的那天，才刚吃完二十岁的七星蛋，五娘的肚子也才显怀。五娘哭着追，拉住男人的裤脚不让走，可没拉住。那些当兵的比她力气大。五娘就在家里等。坐月子呀，男人没回来；孩子一个生日了，男人还没回来。儿子猫脸七岁那年春上，有人送来一张红纸，说她男人是光荣的烈士。

猫脸高而瘦，佝偻着腰，跟着个瞎娘无依无靠，就老实得三锥子扎不出个屁来。二十大几了还撵着一帮鼻涕孩儿玩。后来说了个媳妇，不很够成数。每天傍黑，一家三口人围着三条腿的油黑桌子喝稀饭，只听得喉咙响。媳妇生棉花那晚嚎叫了一后半夜，棉花活了，媳妇死了。棉花七岁上，猫脸噎食病，死了。五娘差点疯喽，哭都没处哭去。五娘坐炕上呆了一黑夜，天亮时看见蜷缩在被子里的棉花，硬撑住没疯。打那以后，村里人就再没见五娘笑过。

金福死的时候，他妈刘家哭得恓惶。五娘拍着刘家的脊背，也哭得恓惶。刘家不哭了，五娘还在哭，反过来倒成了刘家劝说五娘。那以后，不论谁家有丧事，五娘都哭得拉不起来。后来就干脆被人拉去哭丧。

五娘哭丧是真哭，先头是跪在那里哭，再就哭得瘫在地上，有时候哭得背过气去了，还得周围人掐人中灌开水折腾醒来。五娘的黑色裤子，两个膝盖都是先磨成灰色，再磨成淡灰，到磨成浅白的时候，就得缝补了。五娘也跪出了关节炎。哭完后，请五娘哭丧的人都会给五娘点钱，有多有少，五娘不看不问，接了手里一攥，踮着两只小脚一扭一扭地回家去。

邻近村里都记得五娘给根繁娘哭丧那天。根繁娘一辈子没少生养，养活了七个大儿子，大儿子根繁还是队长。可这七个儿子没一个养活他娘的。七个儿子，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娘死在啥时辰，根繁娘拉在炕上的屎都冻得硬梆梆。五娘扑在根繁娘的棺材上，拍着棺板哭得背过气去了：“娘啊娘啊，你这七个儿子都不是人啊，你一辈子守寡把我们拉扯大，我们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呀！娘啊娘啊，我恓惶的娘啊，你恓惶了一辈子，没吃上一口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裳啊……”看热闹的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对根繁弟兄七个七家子人指指戳戳。就是根繁弟兄们，听五娘这么连哭带说的，也都趴在灵棚底下嚎开了，不知道是良心发现，还是脸面上挂不住了。

人都说笑比哭好，可五娘就觉得哭比笑好，哭了心里能痛快些，笑就笑不出来，笑出来也是假的。可后来棉花出事了。棉花十一岁上，开始抽风。后来越抽越勤，显见得人一天天呆起来。五娘没辙，没钱看病，吃药没钱，只剩个哭。棉花十三上，死了。魂篓子从五娘怀里接棉花的小尸身时，五娘哭得不肯给，魂篓子就骂五娘：哭哭哭，哭了一辈子，哭出个啥？哭死媳妇哭死儿，这孙女都哭死了，还哭？我看你那只眼早晚也得哭瞎喽！

就在老头老婆子们都觉得五娘要熬不过去的时候，五娘又踮着小脚拄根拐棍儿出现在街巷里。刘家拍着五娘的手劝说她：老嫂子哎……可接下来不知道该说啥了。五娘倒笑了：唉，命！

自那以后，五娘不再哭丧，给多少钱都不去。慢慢地，五娘还会跟人说一半句笑话了。都吃惊：这五娘，成精了！

2001年冬腊月，五娘安详死去，享年七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