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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念槐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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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经常睡前泡脚,不由得抚弄自己的小脚趾头。想起小的时候,父亲探亲回家,难得他为我们姐妹剪脚趾甲,总爱摆弄我们胖胖的脚丫,煞有介事,挨个揉捏:来,来让我看看,你们是不是大槐树下的子民。
    父亲说:老辈人讲,只有小脚趾甲盖两瓣的人,才算是正宗大槐树下的后人。刚建明朝那会儿,打仗死了好多人,旱涝蝗灾又死了不少。各个地方人烟少得可怜,就数山西人口最多。朝廷要从山西迁民,老百姓谁也不愿意到外面去生活。官府派人四处散布谣言,把老百姓诓骗到洪桐县大槐树下,刀架在脖子上强迫他们就地登记,押解着去外乡。怕人们半路逃跑,用刀在每个人小脚趾上砍一刀,作为记号。老百姓哇哇哭,边哭边走边回头张望,有什么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好多人为了将来能有个念想,偷偷折了槐树枝藏在肚兜里。外迁的那些人,不论在哪里落地生活,都把带去的槐树枝插在土里,让它慢慢成活长大。一代代人,总在老辈人的念叨里记着洪桐广济寺,还有旁边一棵大槐树,树梢上还有个老鸹窝。
    ---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
   ---问我家乡在哪里?山西洪桐老鸹窝。这两句民谣就这么来的。再后来,各个地方的人,要说自己是山西大槐树下的传人认乡亲,就得脱了袜子验小脚趾甲盖。
   父亲幼年时家庭贫寒,曾过继到洪桐县他的姑母家为长子,在那有名的大槐树下,生活多年。十三四岁离开那里,四处谋生,最后有机会在外面参加了工作。
   一九八七年夏天,父亲被单位照顾到夏县温泉疗养院疗养,特地绕道回去看了一下。回来后,他没提那里的情况,我们也没详细问。那门亲戚,我打小印象里没有任何来往。据老家人说,父亲远嫁的姑母婚后多年不生养,便商量着抱走我的父亲,随了她夫家的姓,顶门立户。父亲过继去到洪桐没过两年,他的姑母竟然开怀,而且一生就止不住。到底先后生养了多少,之后他们待我父亲又怎样,谁都不清楚,也问不出来。只是后来,父亲就算回归原宗家门,始终没有改掉名字前面他姑父的姓。归根结底,我们做子女的与自己亲生父亲是一门两姓。每当有人好奇询问原委,只含糊地说我们是随爷爷的姓,躲不过去,才把父亲那段经历拖出来抖落。那次疗养回来,近乎文盲的父亲,攥一枝铅笔,吭吭哧哧在一张纸上,爬爬叉叉写出“上淹”两个字。我当时猜想,这应该是父亲生活过的地方,是公社还是大队?他只说是回去见到他的表弟们了,又含含糊糊,推说自己记性不好,名字一个都没叫出来,再问还是不多说。
   即使到了一九九五年,父亲他们兄弟几个,陪着台湾回来的大表伯去大槐树下寻根,洪桐回来之后,父亲也没多说一句关于那里的话。大表伯是父亲老家另一个姑母的儿子。
   很多年,我们一家人聚少离多。为了把全家人的户口办到一个本本上,父亲是抱着最坏的打算,奔着最艰苦的一个偏僻矿山去的,中途迷迷糊糊下错了车,就落脚到了这个相对而言地势开阔人口集中的矿区。老天有眼!父亲哈哈大笑,在自己的光脑袋上,从前脑门到后脑勺迅速一抹,高高向上一昂:这事还真就挺顺当办成了!
   一九八七年春雪纷飞的一天,我们离开家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和父亲团聚。我和妹妹那会,一个高中一个初中刚毕业,属于待业青年,四处找工作干临活。爹没文化,也没本事。眼看着和我们一般大的,家长托关系走后门,陆续安排了工作,父亲还是呵呵笑着,要我们有志气自食其力。这让我们又气又急,打心底里瞧不起他,总觉得他无能又窝嚢。很长一段时间,家庭关系微妙又复杂,人人都奓煞着满身细刺,互相伤害又抱团取暖。父亲不说的话,我们一般不会主动去问,更谈不上探究。
   父亲的记性好不好?父亲爱给我们讲故事,讲他听到的遇到的奇怪故事。父亲年龄大点的时候,有的故事,不记得自己刚刚讲过,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那些故事,过程细节都对的上茬口。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听父亲讲他在洪桐发生过的事情。除了他讲《苏三起解》时,念过一句道白:洪桐县里没好人。然后赶紧解释:这是苏三受冤屈说的气话。那不是,还有她对崇公道说的嘛:只有我爹爹他是一个大好人!
     本草纲目载,按《周礼》外朝之法,面三槐,是三公之位。汉代曾有人在注释《周礼秋官》时解释说:槐,就是望盲怀的意思,人们站在槐树下怀念远方来人,想与来人共谋事情。有时候想,周朝的三公之所以站在槐树下等待朝见天子,不外乎槐树身枝挺拔,树大荫深。
   王公大臣尚且企望有荫凉眷顾。幼年离家,青年失母,中年丧父,父亲一生中应该算是有过好几个家。有些家真的不能遮风挡雨,给他提供足够的庇护。 我半弯着腰,站在挖进土崖深处的洞穴里。洞口的阳光亮晃晃的。红黄色新土散发出好闻的气味,那是来自大地和蔼的安抚。屏气凝神,手里的新扫把,轻轻扫过洞的顶部,洞的后壁,左壁,右壁,细碎的土粒随着我的动作簌簌下落。按事先众人的吩咐,我一点点从里往外,轻轻扫平地上的尘土,一步步往外退,直到全身被刺眼的阳光包围。同来的表哥用树枝严严实实堵住洞口。虽然回不到生身之地,父亲明天还是能安稳地住进他最后的新家。半人高的荒草,苍黄,灰白。山雀儿扑棱一下飞起,又啾啾落下。太阳真好。高山上,可以望见远处的河流。脚下黄土应该是树最好的归宿。
   父亲给我们剪脚趾甲的时候,还总爱挠我们的脚心,听我们忍不住嘎嘎嘎嘎地笑。父亲这棵倾尽全力为我们遮荫的老槐树,已经离世十七年了。我却常常突然想,自己从来没有摆弄过他的脚板。父亲的脚那年受过工伤。父亲先是下井挖煤,后来改行铸造铁工,一直靠笨力气干活吃饭。父亲的劳保鞋我见识过,棕红色翻毛牛皮鞋,鞋头圆里显方,硬梆梆的,父亲说鞋头鞋面垫着钢板,特制的,结实着呢,一脚能踢死狗。见我大瞪着眼睛不相信,他忽地向外踢起一脚,带出一道风,然后看着我哈哈地笑。母亲去医院照顾受伤的父亲,那段时间我在老家领着妹妹们过日子。但是,我直到现在都不清楚,父亲受伤的脚到底是哪一只,又曾经伤到什么程度。我更没有看见过他的小脚趾甲盖。父亲小脚趾的指甲盖,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两瓣?
   父亲走的匆忙,把这个谜永远地留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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