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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乡里人物记

2022-01-11经典散文
[db:简介]


炳仁

       炳仁,同我家是近枝。长得一表人才,家中兄妹九个,人多家贫,30多岁还没有娶上亲。族中有个年轻媳妇,比他小八岁,育有一女,丈夫得病死了,经人说合,炳仁入赘到了这家人家。
  炳仁种田是个好把式,20岁出头的他,就做了生产队长,一直到50多岁才“卸任”。这期间,他把队里带成了全公社的样板队。他还在村前的河岸上,红红火火地办了一个砖窑厂。社员的收入,远比那些纯粹种地的队上高出许多,外村的女孩子都愿意嫁到这里来。
  有一年,队上高价买回来一头水牛,牵到地头,任犁人怎样驱赶也不肯下地。这下就激怒了闻讯赶来的炳仁,他操起鞭子,“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一个劲地猛抽,那牛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突然,嗥的一声,掉转头来,一下子把炳仁拱到了城市医院的床上。
  队上有人就乐了,他们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平时那么强势的人这下该有多么狼狈,也想像不出队长接下来会怎样“报复”那头牛。让人意外的是,炳仁出院后,去了牛舍。听人说,他是去同那头牛“谈心”的,谈点什么内容,没人知道,只知道,那头牛从此就对他服服帖帖,任他使唤了。有人问炳仁使了什么魔招?他一笑置之,秘而不宣。
  炳仁是倒插门的,他和其它几个门房里的男人自然成了“堂兄弟”,其中一位是大队书记。论年龄,炳仁比书记大;论职务,他就是书记的下级。兄弟俩平时相处还算融洽,遇事也相互有些照应。炳仁退下来后,书记安排他到大队做现金保管员,这当然有点“用家里人”的意思,但炳仁爷爷却不领这个情,他看不惯书记同上面那些领导的应酬往来,有时就不肯支钱,几次下来,丢了“饭碗”。炳仁骂书记:“这个贼胚,忘本了!”
  炳仁对书记耿耿于怀。60岁那年,听说公社在队上搞选举,一股无名火升起,他冲到现场,一脚踹掉选举箱,说:“搞什么形式?一帮腐败分子!”公社来人把他“请”进了县里的拘留所。炳仁出来后,细心的村人发现,他的心情竟然大好了,脾气也变得温和了。难道他也象早先拱他的牛一样,受到别人使的什么魔招?炳仁不说,别人也不得而知。
  前几年,我同老人聊天,问起他对共产党的印象。奇怪的是,这个曾经被关进拘留所的老人,竟不假思索地说:共产党好!他说是共产党让他有了土地,有了家。他还提起当年解放军从村上经过,很有纪律,对老百姓非常亲和,就象自家人一样。我笑道:您当了几十年队长,怎么不入党啊?他诙谐地说:那个贼胚不让我入啊。我又问:当年进拘留所,里面的人没有为难您?他似乎有点难为情地说:那倒没有。人家说的也有道理,我是有些跟不上时代了。
  那个在炳仁嘴里是“贼胚”的书记当然也没有“忘本”。他退职以后,每年春节一大早,都会约同另一位也是族亲的曾经长期担任大队长的“堂兄弟”登门给炳仁拜年。
  炳仁心里一直有着那位因病早逝的“兄弟”,每年清明前,他都要嘱咐儿子们给妻子的前夫坟墓培土。有一年,村里将散落在各处的坟地归集到一处,他又要求儿子们在给自家祖坟立碑的时候,给他们大姐的父亲也立上一块。儿子媳妇们都很感动老父亲的大义,一一照办。
  炳仁早年的刚烈脾气是出了名的,但他对妻子的温顺却也是出了名的,邻里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夫妻有过大的争吵。据堂叔讲,他母亲晚年摔跟头受伤,一直坐在轮椅上,父亲整天价陪着母亲,很有耐心地服侍她,经常推着母亲到村里、镇上转悠,同她散心。堂叔还说,他的父母亲,一个性子躁,耿直;一个耐烦,有度量,几十年里,相互帮扶,养育一家老小,感情是很深的。
  我那位族亲奶奶去世时,炳仁很长时间里,都安静地坐在她的灵床边,好象陪侍着一个熟睡的孩子。中午,有人把他搀扶到外面的饭桌边,让他吃点东西。人一走,他就又回到屋里去,等其它人看见,又把他搀扶出来,如是者多个来回,始终没说一句话,没咽一粒饭。
       炳仁今年90多岁了,腿脚不灵便,耳朵有点背,但精神还不错。吃饭,穿衣、沫浴,都能自理。每天,他自个儿推着轮椅,在门前坐着,眯着眼睛,看人来人往,日出日落。遇到村人问候,他就大声的啊啊啊地回应。
 
火林

      火林家原先住在村东头,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三。自小给人家做雇工,舍得出力,人又聪巧,就因家境穷困,年龄一般大了,还是讨不上老婆。后来,村里一个年青寡妇愿意带着家产跟他,总算立了门户。
  他这个家在村中心。火林来落户的时候,只有一间房子,后来有了一点积蓄,又买下邻居的一处厢房,凑成两间。半路夫妻,一个脾气急躁却是样样拿得起的种田好把式,一个脾气同样急躁却是十分节俭的持家人。平日里,也有小争吵,但与其它人家动辄因琐事而吵闹打斗相比,到底算是相安无事的。
  夫妻俩没有生育,从外村领养了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在养父母的百般宠爱下,象春天田间的麦苗,丰丰盈盈地成长起来了,不久长成了一个相貌出众的大姑娘,虽然性情上还是一个孩子,却并不妨碍她进入村里几个年轻人的梦里。白天,胆子稍大一点的家伙就寻机会来接近她了。
  其中一个是女孩养母的侄子,两家人家本也乐意,却因家庭成份而没有成为事实。火林有心把女儿留在家里。终有一日,一个在西北边陲农垦部队服役的邻乡青年踏进了他家的门槛。崭新的军服,坚实的身板,洪亮的声音,还愿意倒插门——这些足以打动火林夫妇的心了,还没有等女孩儿回过神来,她就由养父母作主,做了这个外乡人的新媳妇。
女孩儿虽然做了人家的媳妇,却常常丢下丈夫,一如平常地出门同伙伴们玩耍;丈夫虽然爱着新媳妇,却不能同他形影相随,人生地不熟,一个人闷坐在家里,十分恼火,终于在新婚不久发生了小小的打斗,年轻军人负气回了部队。火林虽然偏心,生气新女婿,也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任性惯了的,孩子们的事情,终究还是不去掺和的好。
  时间是调解员,距离是粘合剂。两个年轻人终于知道思念对方了,也不需要谁向谁赔不是,就暗地里“化干戈为玉帛”了。养父母把新娘子送上了西去的列车。多少年后,夫妻俩给在家的老人带回了一男两女三个孩子。
  火林让三个孙辈孩子都随他姓,但称呼上却还是外公。一家人既然都以为平常,外人也就没人说三道四了。三个孙辈中,他视唯一的外甥为掌上宝,但凡有好吃的,好穿的,都藏着掖着让给他,这个孩子享受到了他母亲当年的优渥待遇。
  我的母亲与火林的女儿一向交情好。在我记事起,火林家里就只有他和外甥儿两个人了——老伴过世,女儿女婿带着两个女孩子回到新疆。那时候,他的女婿已经是部队的一个连长。
  因为双方母亲的缘故,我有了走进这家的可能,并且同那个小男孩玩在了一起。他有时也会把我带到家里去,我看到他的外公也叫“外公”。
  火林勤俭持家,日子比一般人家过得活泛许多。他家住的房子,虽然低矮,倒全是木质结构,屋脊部分还有木板层,上面堆放着几个粮食囤和一些杂物,这在当时农村,算是小康人家了。
  火林中等身材,看上去精精神神的。每次见他忙进忙出,好象有干不完的活。他爱干净,家里几乎一尘不染,我经常看到他低头扫地,一遍又一遍;用抹布抹桌椅,也是一遍又一遍。他极严肃,说话口气也硬,只有在他外甥儿同他说话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异乎寻常的温和。
  真正走近他家,是我成年以后。有一年,火林的女儿女婿回乡探亲,说起我和他的大外甥女儿,双方家长意思里都希望我们俩能够结亲。这位叫慧琦的女孩好象也愿意听从大人的安排,这样,我就与这家人亲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再去火林家时,老人的神情掩藏不住欢喜和亲热,样子分明是一家人了。他亲自上灶,按照旧式礼节,煮了三个鸡蛋,非常庄重地端给我吃,让我感到,早先望而生威的老人此时就象自家的祖辈爷爷。
  那段日子,因他的大外甥女住在我家,火林经常绕道来镇上串门。一天早上,老人进门来,肩上背着一个草囤,那是他自己扎制用来焐电饭锅的,一看就知道制作人的手艺不俗。老人一生孜孜以求地经营自己的小家,到现在,又关心起孙辈的生活来了。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我最终并没有和慧琦走到一起。火林年老时,随女儿一家去了新疆。照说,老人是丢不开他的屋舍田地的,可是,他想念他的外甥,丢了魂一样的想念,而他的外甥儿也深深懂得老人的心。有外甥的地方就是家,老人用远离故土的疼痛换得了儿孙在旁的幸福。
  火林82岁时去世,这时,他的女婿已先他而去许多年了。
  去年,他的女儿和外甥回到故乡。听说村里在搞集中整治,久不住人的破旧房屋都要拆除,他的外甥当即决定将老屋翻新。他说,这个老屋,有他一生最幸福最难忘的记忆,况且也是外公外婆吃辛吃苦好不容易置下的家业,不能在他手上毁了。

立人

       我们村里,以前有一所小学,后来扩展到初中部。我在那里读初中时,立人已经五十多岁,在学校里担任教导主任一职。记得有一次,教我们的一个老师在生活作风上犯了事,被揪去乡里批斗。第二天,立人领着这个满脸羞惭的老师走进课堂,他先是用严肃的目光扫了学生一遍,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毛主席说过,一个同志犯了错误不要紧,改了就是好同志,*老师决心改正错误,还是你们的老师。你们要认真听课,不许捣乱。”说完走了出去。他没有马上走开,他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直到教室里秩序井然了,才离去。
       我升学离开那个学校以后,就很少再看到他了。
       立人是我的同族长辈。一双眯眯小眼睛,伴随着他那极快的语速巴眨巴眨地转动。他今年90岁,说话响亮,行步稳健,精神抖擞,容易让人想起高山上的不老松。遇见时,我问起他的身体,他乐呵呵地连说:“好着呢!好着呢!每年体验,指标都正常,没毛病!”随即压低了声音,似乎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耳朵有点背了。”
       立人先后有过三个名字。父母给他取名叫新网。他一直觉得这个名字俗气,正值解放前夕,他就给自己起名叫新民,意思要做个新时代的农民,谁知后来,阴错阳差地,他家被划定为地主成份,自尊心极强的他再一次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立人——立志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立人14岁时失去父亲。那是1938年的大年初一,驻扎在附近火车站里的几个日本兵窜进村里来掠夺财物,他父亲穿着一件藏青色新衣服,因害怕被当成共产党游击队,拔腿朝村后逃,被日本兵打死了。从此,立人对日本鬼子充满了仇恨。
       他读过几年私塾,19岁的时候,有人介绍他到邻乡的小学做代课教师。在那里,他认识了第一任妻子沈荷娣,当时的共产党丹北区妇女主任。她与地方党组织的几个领导人都熟识。 立人亲眼看到共产党游击队打鬼子,认定共产党人是穷苦人的救星。1948年,他中师毕业,做了那个小学的校长。他主动帮共产党做事,多次冒险把共产党的干部藏匿在学校里。
       立人有文化,思想上进步。1949年2月,地下党人请立人起草《告苏南同胞书》,为迎接解放大军进驻造势。那时候,国民党残余势力还在,一旦事情泄露,极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立人临危不惧,沉着应对,白天在学校密室里偷偷印刷,晚上住宿到学生家里,历经20多个日夜,终于印出三、四千份传单,被分发到附近的好几个县里,成了献给新政权的第一束礼花。
       由于立人的表现,共产党领导口头批准了他入党,并为他配发了手枪、军管会袖章,让他一同入城开展接管工作,他被安排做了县教育局副局长。那时候,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哪里革命有需要就到哪里去。在教育局工作两个多星期后,原先那个学校的地方群众多次步行上访,请求领导让立人回去继续教书,说那里的孩子一天也离不了他。立人感动于乡亲们的热忱和坚持,最终辞掉教育局的工作,回到了学校。
      1949年8月,立人前妻染病身亡,立人再次遭受丧亲之痛。他后来回到本乡一所小学任教。邻乡一户人家,开粮食行,家境殷实,家里有个女孩,贤惠娟秀,却一直没有遇上合适人家,一拖再拖,就成了大龄姑娘。姑娘的父亲听说立人的情况,愿意把这个女儿嫁给他,这样,这位叫景素娣的女孩子就做了立人家的新的女主人。
       就在两个年青人准备开启新生活时,灾难从天而降。一天,立人的学校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是区长,一个是公安,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强制立人在地主成份的表格上签字。立人据理立争,提出不同意见,为首者粗暴地叫嚣说:我是宁左不右。今天你必须签字,不签立即拘捕你。一个文弱书生,面对这样的流氓无产者和强食政治家,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怒中带悲,只得噙泪签字。
       从此,革命热血青年立人就被地主成份笼罩了二十多年,虽然遭遇不公,心存万分委曲,但善良的本性和对党的忠诚初心始终不变,立人相信善有善报。他任劳任怨,埋头教学;她的妻子任辱负重,相夫教子,在岩石夹缝间顽强生根,相互扶持,以坚韧的心志支撑着风雨涤荡中的家,直到1979年,全国宣布对五类分子摘帽平反,一家人才得以扬眉吐气,重见天日。
       在那段精神上不堪重负的日子里,因为立人的职业关系,他家的经济状况与一般人家相比,稍显活泛些。立人夫妇安于清贫,节俭度日,每当遇到村里有急难者,他们总是慷慨相助。事隔多年,村里许多人还都感念这家人的好。为了给几个成长中的儿女滋养身体,立人夫妇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要给孩子们买回来一些肉吃,隔三差五还会蒸上点馒头。据孩子们回忆,当年父亲总是要把肉切成很小的一块,每顿只能吃一小块,而且不许挑;馒头吧,父亲会在母亲制作的时候,偷偷地从三、四个馒头上再拧些下一点来,这样就又可以多做一个馒头,每顿也只许吃一个。说起来是有肉吃,有馒头吃,其实也就是沾点儿味吧。立人听了,也不恼,还笑,说,知足吧,那是什么年代啊!
       1982年10月,立人退休。当时,国家柳暗花明,百废待兴,农村实行了联产责任制,农民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很多新气象让立人感到过去的共产党精神又回来了。在之后的三十多年中,立人把大量的精力用在了关心下一代工作上,担任了好几个学校的校外辅导员,又拿出较多的退休金来帮助贫困家庭和孤寡老人,做了很多善事,成了当地的一个新闻人物。
       看到一些看不惯的人和事,立人总是直言不讳,因此得罪了一些人。背后就有议论,说立人是异类,不近人情。子女们也劝他,自己行善就好了,牢骚多,无益于身心。立人一笑了之,有时就陷于沉默,但过后,他还是照样要臧否人物,指点江山。
      人们最终也只能默认他的“特立独行”,因为,他也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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