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的野树
2022-01-11经典散文
[db:简介]
宁雨/文
我住的小区,颇有几年区龄了。
刚搬进来的时候,楼是新的,路是新的,楼前的树木、绿篱、花草也是新的。楼,一水橙黄色外墙,楼角同样位置各安一只高清监视器,宛若一母所生的四胞胎兄弟;路,横平竖直,连起来是好几个套叠的“工”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算绿篱中的冬青吐芽,似乎都互相标着,谁也不多长一分,谁也不少长一毫。
一切都井井有条,规规整整。下夜班,迷迷糊糊地,我好几次走错楼,开错门,并且想不起用什么办法来认定自己家的位置。
那年夏天,跟神话传说中点石成金的故事相仿佛,似乎只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工夫,小区靠近马路一侧的铁篱边上,一南一北,已经有两棵陌生的野树安营扎寨。
树长得很溜边,再往外走一寸,就是铁篱,走两寸,就到了院子外头的便道上。往里也不行,冬青、金叶女贞都不是吃素的,想在她们那里攻城掠地,可不是好说好商量的事。
当然,不会有什么神仙到小区来“点石成树”。野树是飞来的。飞来的自然不是我们猛然间邂逅的树,而是它们的母亲——种子。乘着某一场刮得天昏地暗的风,或者追随着某只南北迁徙的玄鸟,又或者,是院子里的谁甚至客人,偶然到原野丛林中行走,不经意间就把野树的种子带到了城市,又在不经意间把她们抖落到了这里。
多少生命的遇合,其实都出于类似的偶然。只不过,很多的偶然,最终获得注册,从而赢得了“必然”般的礼遇。
而我们小区的野树,始终就是黑户。在没有办理任何手续的情况下,他们获得了实际的生存权、居住权。这,得益于园工慈悲,或者是其对于职责的潦草态度。
两棵野树,倒不见外,与丝瓜、北瓜、牵牛花,与石榴、樱花、椿树皆相安无事,看上去甚至情意相投。只三四年的工夫,野树们都出落成了有模有样的半大树。
北头儿那棵,是野桑葚。高大匀称的身材,天生少年才俊。逢春,柔韧细长的枝条爆出无数柔嫩之极的桑叶,在阳光地里翠莹莹地闪光。叶柄下,小小的绿葚子,像少年青涩温柔的眼睛。
成熟的葚子是野桑树的名片。之前,人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实,即使名贵树种,人们也常常是不认识的。比如,牡丹、玉兰,很多人脑子里装的只有她们盛极一时的花朵罢了。何况一棵野树。
野桑树的葚子熟了,青碧的树冠,一夜之间点缀了无数红的紫的玛瑙,华美得有些荒唐。这份华美,不由周围的动物和人不另眼相看。
灰喜鹊来了,白头翁来了,斑鸠来了,瓦雀也来了。它们哪管什么野树不野树的,有酸甜可口的葚子吃,还等什么。这葚子的个头是小了些,可天然无公害。这样的美食,在城市是多么稀缺而珍贵。
跟着,几个老女人开始天天围着野桑树转。是葚子告诉她们,这是棵桑树,打着灯笼难找的桑树。很快,低处的叶子没了,只剩下光秃的枝条。于是,凳子、家用扶手梯都搬在了树下,女人们爬上铁篱的连接桩,站在梯子的最高处,以辗转腾挪的灵便轻巧,完成着一次不同寻常的采桑行动。到葚子落喷的时候,桑树的头像一个人刚生了场癞疮,丑得不堪入目。
另一棵野树,是在山里见过的品种,叫构树。这该是棵母性的树吧。树干不高,树冠却颇有些气势,叶子为有深裂的心形,看上去像烙画或镂雕,美得有点残忍,不敢多端详。初夏,叶隙常有红艳艳、毛茸茸的球球果儿,玲珑而悦目。
今年,构树已经荫蔽了靠南墙角的大片地盘,原来有人种猫脸花、对叶菊的地方,都成了她的领地。根串根,芽串芽,儿孙满堂,人丁兴盛。成片、成堆的小构树,大有在这里开疆破土、建国兴邦的架势。
若干年后,这里会不会成为一带城市野生林?那天,我禁不住球球果儿的诱惑,踱到树下,摘了一两枚,含在嘴上。
与这棵有点霸气的构树相望,竟让我有些恍惚、甚至心怯。一棵无名无份的野树,何来如此蓬勃的力量啊!
终于,有人站出来,要改变野树的命运。
一天早晨,老W和老Z,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大锯。熹微的晨光里,两个老男人,卖力气地锯着那棵无名野树恣肆的枝干。他们,要把野树修理成材,并把她的儿孙铲除得干干净净。Suning一惯爱开玩笑,他说:“好好修理啊,将来故宫大修,咱把她晋献去做一根廊柱。”
那棵野桑树,院子里的农学家Q说了,正在寻找好砧木,想着明年给它实施嫁接。
Q的话音尚未落地,物业管理公司的安民告示贴出来了:为增强小区雨水排泄能力,将重铺地下管网。施工须迁移绿篱部分树木花草,敬请业主谅解。
现在,工程尚未结束。原本整整齐齐的绿篱,变成了一道黄土裸露的沟壕。野树的存在,真的成了一则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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