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村匠人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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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乡村匠人
张 复 林
南方河湾或丘陵山地,鸟窝样散落着许多村庄。
那些村庄最初由一个匠人、两个匠人,然后是更多的匠人组合起来。泥瓦匠垒石砌墙,木匠制作门窗大梁,铁匠打造犁耙刀斧,石匠、银匠、漆匠、画匠……匠人以他们的灵巧和智慧建造着一个又一个村庄。众多浸染着匠人血汗与灵性的手工制品,占据了村庄的角角落落,构成着村庄的生存与脉象。
透过漫长岁月,那些带着乡村质朴与稚拙的手工制品,依然在时光深处闪光,传递着温度、光泽、质感,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寒冬里,为幼年上学的我带来温暖的,是篾匠叔公帮我扎制的一只配着一双精巧铁箸的篾火笼。远隔百年光阴,依然光泽闪烁的一对银手镯,是祖母一生最为珍贵的陪嫁,祖母极少戴它,珍藏在阁楼上油漆早已斑驳却不失高贵的楠木箱底。祖上传下的一只精美的翡翠玉石烟斗,在“文革”动乱中被操家的人暗中拿走,成为我家永远的痛。老祠堂涂满油彩的神像和泥墙上虽暗淡犹不失生动的壁画,极力彰显一个村庄的虔敬与神秘,书写的是一个宗族的盛衰与传奇。村口早已废弃的老水车,井台爬满青苔的巨大石磨,乃至老屋场一堵坍塌多年的断墙,诉说的无不是村庄一段与匠人相关的过往岁月。
铁匠、木匠、石匠、银匠、漆匠、画匠……这些乡村称之为手艺人的匠人,携带着他们赖以糊口的工具,一年四季,走村串户,像火把一样,温暖并照亮着一个又一个村庄。他们是村庄流动的血脉,打造着乡村的卑微与神圣,喧哗和骚动。乡村的雍容与华贵,妙曼与柔情,譬如女人的头饰与耳佩,那金钗那玉坠,女子衣饰的搭配,窗棂上细小的刻花,银器的闪光,漆器的色彩,以及扎花、剪纸、壁画……通过匠人灵巧的手,将它们一一呈现。匠人成为度量和测试一个村庄殷实与丰厚、欢乐与庆典的温度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匠人是村庄文明的最初传播者,是行走乡村的民间艺术家。
倘若追踪乡村匠人的脚步,你会被一个又一个迷宫样的村庄吸引。老宅大院的深重,天井布局的讲究,老宅里雕花大梁的气势,厢房扇面上浮刻的栩栩如生,老宅深院走出的男子俊逸儒雅,女子则神态端庄惹人爱怜。“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意境之美,村庄就像安放在唐诗宋词里。石铺甬路,庭院深深,望月天井,晓窗纱轩,静静留驻间,分明感觉到,千百年前匠人的身影,依然在那些日久年深的老宅深院里忙碌。他们绵长的呼吸,穿透岁月的风雨,依附在门扉轩窗、碑石梁檩、雕花剪纸、书担箱笼之上,经久不散。
偌大一个村寨,深沟高垒,古木环绕,村民平日耕种,战时护卫,村寨自成防御体系。这般村寨,并非古本侠义小说的虚构描写,在南方,方圆百里就会有一两座。往往,村寨间机关深重,陷阱密布。一处处神秘地标与暗记,会令你想起古时好汉啸聚的庄园,或者细作出没强人占山为王的险关要隘。譬如《水浒》中盘陀路命悬生死的祝家庄,举火为号敲响神秘夜更的曾头市,浩淼无边的水泊天险梁山。神秘地标与暗记昭示的谋略机心与神鬼莫测,展示出民间的另一种胆识、机智、雄心。那些经年游走乡村的匠人,正是村庄各式迷宫的设计者和制造者,唯有他们才能构建出如此迷宫般的村庄。
匠人把村庄建造得沉稳、端庄、典雅,又不失浑厚、大气、铺张,于温热低语中,透着民间思想的淳朴与光芒;于神秘机巧中,隐伏着村庄的命运征象与生存密码。古往今来的这些村庄,它们智慧的巧夺天工,迷宫般的布局,奇幻的走向,彰显的或高贵或尊荣的气度,或天人合一的理念,令人倾倒、迷失、陷落。
多少次,我想象着,倘然自己是一名匠人,那我将如何来设计布局一个村庄。我的村庄,墙垣围护,溪流穿村而过,村内阔巷,石道铺砌,宽可跑马。村居间错置石桥,桥下舟楫,岸植垂柳,风起杨柳依依,友朋辞别可折柳相送。开书房,设会馆,修祠堂,扎戏楼,节日或祭祀,或歌舞,或庆典。帏帐下,名医秋丹望、闻、问、切,怯除村民疾患。村庄磨房、染坊、榨油坊、豆腐坊各有归所。村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村民知书识礼,安居乐业,守法纪,遵民约,交易童叟无欺。村长只尽义务,不享特权,村民议事决定举措,赛比古希腊雅典城邦制。训诫厅,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牌匾,村民三省己身。
最后,我还要郑重宣布:我的村庄,铁匠、木匠、石匠、银匠、漆匠、画匠,众多匠人各置作坊居所。匠人以他们一贯的精细做工,精巧的手工制作抵制着今日市场产品的粗疏伪劣,以他们的绵密厚实、稚拙古朴阻隔着外界的风尚变幻,以他们的温热和质感对抗着世界的冷漠与虚浮。在对抗、护卫与坚守中,匠人为村庄保留着那些宝贵的东西,比如朴实,比如美善,比如安静、沉稳与耐心。总之,我的村庄迥异于外面世界,也许守旧,也许滞后,甚至衰落破败,可它以其本真、朴实、丰厚,于变幻莫测的世相中,坚守着自己。于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喧嚣时代,为世界守护着正在消失的一种精神和品格。
这就是作为匠人,我所设计的村庄。然而,它永远只能是我梦想中的庄园。因为今天的村庄,正在急速改变着自己,多少村寨被肆意分割、侵袭、围剿、圈占,于无可奈何中发生着势不可挡的蜕变。眼见着先前的村庄连同那些年久日深的老宅深院,被现代人钢铁的机械捣毁、拆迁、荡平。在与时代的对抗中,乡村匠人集体败下阵来,这些往昔乡村的建构者被迫置身事外,成为今日乡村大变革的痛感在场者。
我不知道,我的守护了千百年的村庄,我们曾经那样坚牢和令人引以为傲的农耕文明锻打的价值体系与链条,为何突然间发生了价值的偏移与转向,是它们被施了巫术,丧失了抵御力,还是外力诱惑的强大,抑或现代生活的无法抗拒。今日工业化、城镇化、时尚与风潮,它们共同卷起巨大的浪潮,无情地淹没着农耕文明下自给自足的村庄,乡村价值取向与道德评判自然也随之发生着偏移与转向。
时代的无情之手,正在将昨日村庄连同它们的建构者一一抹去。匠人在村庄的消失仿如夕照斜阳,余辉中开败的花。
站在今日乡村千遍一律的钢筋水泥房和那些正在远去的乡村匠人中间,凝望着风中一个个孤寂落寞的背影,我知道,时代已经注定,无论我是多么迷恋旧日村庄,作为村庄构建者的乡村匠人又是多么不情愿置身事外,可我们谁也无法挽回正在远去和消逝的现实。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对乡间手艺人进行反复的走访。借助手中有限的工具,以文字和图片的形式,尽可能地把走访到的每一位匠人和有关他们的诸多故事一一记录下来。走访过程中,面对手艺人落魄的现实境遇,我一次次陷入难言的悲伤。那些正在失传的手艺,那些完全被舶来品占据的村庄,那些因走访而失眠的日子,已经成为我今生无法述说的疼。
无边的雨水织成密密的雨帘,遮断了远山近水。走访铁匠余世水老人,是个下着急雨的春日。老余的家在幕阜山深处的双井村,依傍七百里修河,离县城三四十里地。宋时“一村四十八进士”的盛名,加之大诗人、大书法家黄庭坚故里的声名,使得双井村远近闻名。推想这样一个村庄,当是个文风浓郁、诗礼相传的古村落吧。料峭春寒中,村路上行人稀少。村庄星散的砖瓦房替代了原先聚族而居的老宅深院,绿草围护的石铺甬路改换成了溜光平整的水泥路。春节一过,村里后生纷纷外出打工谋生,留下的多是老人孩子,偌大一个村庄显得十分冷寂。间或,村中心古书院改成的学堂,会传来留守儿童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打破着村庄的宁静。
走进老余新建的两层砖瓦房,我说明来意,老人热情接待了我,迫不及待跟我讲起早年焚香拜师的往事。学艺期间,来自太湖的老师傅如何言传身教,如何苛严,甚或打骂,在师傅的悉心指点下,自己如何打制出第一件成型的铁器。看得出,我的走访,让丢下铁匠手艺多年的老人兴奋起来,老人双目重又泛出往日的智慧与神光。可眼下铁匠技艺正在面临失传的现实,又让老人的目光黯淡了许多。
老余还告诉我,现在村里人已极少请手艺了,手艺人再也没有了走东家吃西家的风光。以前一副显示身份的手艺担子,主家替你挑着,你只需背着手走在村道上,不断接受过往行人“师傅”、“师傅”的亲切招呼,招呼声中透着对手艺人的羡慕与敬重。如今,那些跟随身边多年的打铁工具,早已弃置角落。老余能做的,就是尽量不使它们蒙上灰尘。各类大小不一的锤子、铲子、锉子、钳子,时常拎出来打磨擦拭,直至那些铁家伙泛出幽蓝的闪光。在老余眼中,重现火花飞溅的光芒。
今日老余的尴尬境地,让我回想起小时侯老家村里的一位老石匠。先前,村庄常从很远的大山里运来巨大的石料,石匠带着一帮徒弟,把石料加工成舂米用的石碓,扎谷碾麦的石碾,雕刻带有鸟兽花纹的石雕,在村口竖起高大的石牌坊,还为村里后生打制习武健身器械,像石锁、石担、石杠铃。后来,钢铁的器械替代了这些石做的器具,石牌坊被推倒了,村庄的习武之风也仿佛在一夜间随风而逝。石匠失去了生计,打发徒弟自寻活路,把自个儿关在院子里。院子里日夜传出钢锥锲石的叮当声,听上去是那样倔强而孤单。直到有一天,声音突然消失,村里人才发现,石匠已经死去,只留下一块又一块带血的石碑,石匠把自己的一生刻满了所有的碑石。那些碑石砌在石匠坟头,成为村里人对老石匠最好的怀念。
陆陆续续,我还走访了另外一些村庄。发现跟老余一样,那些村庄里健在的手艺人大多上了年纪,不是做不动了手艺活,就是已经丢下手艺活多年,村里年轻的只顾往外跑,再也没有谁愿意踏实学一门手艺。村里人已不太在意那些被逐渐遗忘的手艺,在他们看来,手艺即便失传,并不觉得多么可惜。毕竟,乡村日常生活中已经不怎么需要这些手艺了,只要赚得到钱,似乎什么都可以从市场上买回来。原来乡村大量需要的手工制品,正在日益被工厂流水线上大规模生产的产品所替代。虽然也不时埋怨市场上的东西虽便宜却不耐用,可大家已经逐渐习惯打工养家的日子,手艺人再也不是村庄不可或缺的角色。如今和乡村里的小辈谈起某个艺匠或某门手艺活,他们要么面无表情,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要么面露惊讶之色,似乎说的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这些我们曾经多么熟悉,曾经无忧无虑嬉戏其间,曾经倾注多少匠人生命和心血的村庄,今天正在被时代的无情之手带走,正在成为一个往昔的梦。就像我已经去到的那些村庄,过往的的诗礼相传与耕读之风已然远逝。现实的无可挽回,宛如花朵之凋谢。
也许不出十年二十年,民间匠人和他们早已为人荒疏的手艺都会变得无人知晓。后辈人只能于传说中找寻它们曾经的踪迹与荣光;或者凭依想象,感知那些曾为乡村带去无限辉光与温暖的乡间手艺。那情景,就像今天面对原始人留存于洞穴间的岩画和遗物,后人只能发挥错漏百出的想象。
到那时,我们还能追踪乡村匠人的身影,进入到民间匠人建造的村庄那个最为温柔的腹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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