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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走路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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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路
                                           深之海

                                        一
   那天我和拥军躲在荫凉处,敛声屏气地看着拥民在麦场上学走路,眼巴巴地渴望着出现奇迹。
    暑热难耐,日长神倦,差不多村里所有的活物都耷拉着脑袋,睡觉的睡觉,打盹的打盹。只有蝉们藏在槐树叶的浓密处,不知忧愁地聒噪着,此起彼伏。有一个多月没下雨了,猛一跺脚,腾起一层土烟。大太阳底下呆久了,裸露的胳膊立马粘乎瘙痒起来。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躁。
  麦场是夏收前准备的,经过炎炎暴晒,地面裂开了细口子。这些细口子纷纷做了蚂蚁的交通壕。关中人拾掇麦场很讲究,初夏时先用钉耙将土刨松,用木刮板整平,再用清水洒湿,稍微干燥一些了,三人一组,前面两个人粗棍拴绳拽着一溜光石头碌碡奔走,后面一个人端着灶滤盛着草木灰掸灰。掸灰是为防止石头碌子上沾泥。几十亩大的麦场,有十几个光碌碡不停的来回滚动着,泥土严丝合缝,平整如新。可那天的麦场上只有拥民一个人,还有他的影子。
  拥民的走路姿势很滑稽,离开了那两根槐木棍,他就开始手舞足蹈起来。估计他拄拐的时间久了,走路时双手总不自觉地抬起来,和身子一起左右摇摆。他的O形腿向外翘曲着,屁股左右扭着,裤子都快掉了,他也不顾羞----偏偏两只脚却不听他使唤,他只能碎步勉强垫着鞋帮在地上蹭着前行。他的脚,永远抬不高。很显然,没了槐木棍的辅助,他只能前行十米。那十米简直是扑过去的,然后跌倒在地,如一只行走在荒漠山地上的棕熊。不,棕熊还比他活泛些。
  烈日下他又挣扎着起来了,蓝色背心上湿了一大片,上面已有一层白花花的盐碱汗渍。他膀子黑红,黝黑的圆脸上长满了痱子,裤子都被汗湿透了,粘上尘土和成了泥,我搞不清他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裤子。即便如此凄惨,老天爷也不帮他,他弯起腰来再走几步,然后跌倒,再起身,再跌倒……,那瓷硬的麦场也跟着和他做对似的,多次的奋起,多次的跌倒……,奇迹始终没有出现。我和拥军失望到了极点,脖子举得酸痛起来,不忍再看下去了,低头不语。
  这时麦场上的拥民忽然自悲起来,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地嚎开了,仰面朝天,鼻涕眼泪汗水混在一起,顺着脖项直淌下来。他用拳头不停地锤打着自已的双脚。那哭声传出老远。我听得出来,他很委屈!很忧伤!
  我俩有点慌张,赶紧将他架进他家的土门洞里,拍去他身上尘土,看见他的膝盖都磕出血来了,拥军帮哥哥捋起裤管,抓一把面面土敷在伤口上,用手掌压紧止血,一脸的酸楚。这会拥民哭腔止了,膝盖的疼感让他皱起了眉头,额头上堆出了两条黑蚕虫。我不觉一笑,拥军也哧的一声笑了,拥民瞬间转悲为喜,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脸红脖子粗。当着弟弟们面大哭,他不好意思起来。
  拥民比我大一岁,我都上小学四年级了,他还没有上学。他乞求他大想上学,他大发话了:“你啥时能丢开拐棍走路,我就供你念书!”其实学校门距离他们家不超过100米,可对他而言,那段距离比黄河还宽。一个暑假的苦练,他只丢开了一根木棍,手里还留有一根。他的上学梦就这样被撅折了,于是他整天坐在那个土门洞里,茫茫度光阴,素心数岁月。
  那年拥民十一岁,我十岁。他弟弟拥军九岁,上小学三年级。
                                                                         
                                      二

  西府人家喜留“乾”门,远观都是清一色的青砖门楼。盖门楼先要砌起两方砖柱,青砖夹裹着白灰浆向上爬,高过门框二尺时,那青砖突然层层叠叠起来,一层比一层向外延伸,有了官帽的形制后,上头紧缩些许,两头挑檐,末了用小青瓦收顶,门额中央硬扎扎刀刻着四个颜体楷书大字,有“耕读传家”的,有“否极泰来”的,有“惠风和畅”、有“上善若水”、有“御风而行”的,,有“宁静致远”的,不一而足。恢弘一体的青砖红门,一缕清悠之气似春风习习而来。早年我一直粗鄙乡下人没文化。现在有时突然想起这些匾额来,很是震惊,仔细一想,周文王老子庄子王羲之诸葛亮全冒出来了,于是开始唏嘘不已。
  不过,村里独独拥民家没有这样的青砖门楼。邻居拥民家直戳戳在土墙里掏了一个n形土门,没有木头大门,进去就是一孔黑漆漆的门洞,左拐直通院内。他们家对人的称谓也与众不同。我们那里老辈兄弟多了,老大的娃管父亲叫“伯”,老二的娃叫“爹”,一般人家将父亲叫“爸”,可拥民管他爸叫“大”。拥民他大早年在安口窑煤矿当过几年工人,黑头黑脸大个子,性子刚正,不怒自威,站在人前一堵墙,离开人后一阵风,后来娶了安口窑的女子为妻。六二年回乡当了农民,拥民他娘也逶迤过来了,外地媳妇在本地没有姨舅亲戚可以走动,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拥民他大当了多年村干部,“革命”岁月红火了好多年,他的右拳头举得比谁都高。不过他也一直从那个土门洞里钻进钻出,家里白土灰墙,满地的泥腥味,很符合他“老革命”的身份。拥民娘当年算是干部家属,在生产队只干些轻活,享过十几年清福。拥民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拥军。拥民小时长得虎头阔脸,圆嘟嘟的一张苹果脸。拥军相对腼腆乖巧一些,脾性像她娘,但这人胸藏锦绣, 在学校经常考第一,不可小觑。
  拥民六岁之前经常找我一起玩。六岁那年秋天,有一天他突然发起高烧,一个人歪在麦草垛后面睡着了。他娘晚上十一点才寻到他,急切切抱他回家放在炕上。拥民烧得直犯迷糊。他大在家里向来说一不二,他娘从不敢擅自做主。这个可怜的女人半夜三更也不敢找他男人,只能静静等他大回家拿主意。实在等不及了,临时给孩子喂了两片安乃近,拥民昏沉沉地睡去了。他大那天晚上在大喇叭上发表演说,讲完话又打着手电筒检查田间灌溉去了,至深夜才回,细声说小孩子发烧是常事,吃过药,睡一觉就好了,然后自顾自蒙头大睡。可第二天中午孩子还没醒过来,这下两口子才急了,送去了镇医院打吊水,发烧止住了,捡回了一条命,可过了几天却发现拥民脚软地站不起来了。他只能一个人坐在土门洞里自已玩。我曾试着扶起他,他的腿感觉有力气,可他的双脚面团一样松软,靠外脚背勉强咬着牙能走路,只是手里多了两根槐木棍子。
  拥民他大还是那么刚硬,他将所有的怒气全发泄在这个外乡女人身上, 一时如雷公下凡,电闪雷鸣。我在自家院里都能听到拥民他娘的哭泣声。过了几天,拥民他大在唉声叹气中接受这个事实,好好一个孩子啊!废了!
  拥民娘性子内向一些,面对我一个小孩,她多瞅几眼都会脸红羞怯,可她心灵手巧,会剪窗花,剪出的凤凰孔雀活生生地展翅欲飞。可在我们那个盛产秦风周礼的地方,评价女人的标准很简单:女人娶进门,就是要让家里发生立竿见影的变化,炕上要光洁,院子要干净,家里吃饭要准时,大人娃娃穿戴要应时……,如果这个女人进了家门,家里还像以前一样软沓沓的不给力,这一定要叫乡邻们笑话的。女人身上的担子不轻呀!在这些方面,拥民娘是要弱一些。
  自从拥民不能自由行走走以后,拥民娘似乎更加缄默了。她天天呆在家里,拾柴做饭关门收鸡蛋。她常年穿一件黑色大襟罩衫,蓝色裤子,半缠的小脚,从不串门说闲话,偶尔从那个土门洞里探出头来,也只是在家门口伫立一分钟,吆喝几声胡刨乱啃的鸡狗,看见有生人从街道上走过,她总有些不安, 急慌慌地钻进那门洞躲起来了。她每天变着花样给拥民做好听的,算是补偿吧。可日子久了,拥民成了她的心病,疼得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乡里人都说她是个“涅人”。关中人通常说木头朽了,铁器锈了才叫“涅”了,这话不是很中听。
                                                              
                                       三

  日子一天天流淌着,我经常端着碗钻进那个土门洞里串门子。
  拥民的眼神有些迟钝,憨憨的,但饭量很好,吃的比我多,只是他有些无聊。他也能拄着一根棍子蹒跚着出门,也能坐在人堆里听别人吹牛,他会笑,也会哭,话少但不笨,也能走很远到人家院里看电视。只是时间一长,没人搭理他了。在别人眼里,他似乎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有他不多,无他不少。
  晚上村里有电影或唱秦腔戏时,他比谁都积极,拄着拐棍早早就出发了,可总是最后一个走回来。有时我都回来睡觉了,依稀还可以听见他鞋子摩擦路面的沙沙声。土门洞没有大门,他摸黑钻进去。我听见他推开自已房门声音,没有拉电灯,悉悉索索解衣睡觉----我知道,在这漆黑一片的深夜里,他和我一样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临近“分产到户”的时候,他的两个姐姐先后出嫁了,家里的主要劳力一下少了两个。他大不再是村干部了,夏收时他也要到田里亲自割麦了。他大天生一个倔人,又有些傲气,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他也从不求人。别人家都互相帮工准备麦场,吆喝牲口碾麦,或请拖拉机碾麦,或用脱粒机打麦。他却不,他将所有的麦捆都堆进自家院子里,组织一家人手工脱粒,每人双手握一把麦杆,没日没夜地围着一块大石头摔打,麦粒乱溅。别人七天就完成夏收了。六亩多麦呀,他们家不分白天黑夜干了一个月。我再看见拥民时,他的双手磨出了硬茧子,头发里全是麦芒,显然他已成长为主要劳力。
  以后的几年里,拥民他大仍然很倔。别人家里牛羊满圈,农闲时到处打工挣钱,整天急乎乎地奔小康,他大始终端着老革命的架子,他感觉替别人家干活很丢人。可是他除了脾气大,拥有一嘴的说词,其它什么都干不了。
  88年我爸在院里盖起了当时村里唯一的三间红砖大瓦房。从那以后拥民他大看我们家谁都不顺眼,连我们家的鸡走道都碍眼。有一天他用鞭子抽死了我家一只越界抢食的大红公鸡,我妈和他大吵了两句嘴,于是两家人断绝了来往。
  以后我再看见拥民和拥军,大家都闷声不语。我知道他们家的日子一直过的很艰难。拥军和我在不同的高中读书。他为人内敛一些,看见我从不搭话,总是低眉顺目沿着墙跟走路,似乎对我熟视无睹。
                                                                         
                                             四

  拥军比我学习好,他后来考上了厦门大学,毕业后交了好运,在福州做了公务员,并和一位闽南女子成了亲,住房也由女方家一并解决。他寄回钱来在家里建了一幢二层小楼,破门洞终于被拆掉了。门楼是最新式的水泥门楼,里外贴了暗红色的大片瓷砖,村里的人无比羡慕,这孩子真是改门换户了!门楼上篆刻着“天地玄黄”四个金色大字,熠熠生辉,到现在我都不解其意。
  儿子有出息,拥民他大很开心。他正月初一披着黑呢大衣站在祠堂大门外,殷勤地向来祭祖的同族男丁们派香烟,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着:“丢人呀,都说上海的中华烟抽起来好,我看还不如咱这产的黑卷烟,给,抽去,烟不好!抽去去!” 众人嘿嘿一笑,接过中华烟,顺手别在耳朵上。
  我大专毕业后,日子过得很平淡,单位效益不好很快下岗了。拥民他大走到我面前,那头颅昂的极高,斜着眼睛准备瞅我的笑话,后来我曾做过不少努力,往四川贩苹果,回车拉过桔子,开过商店、倒腾过建筑材料、推销过药品……,总之忙得不可开交,但收益甚微。我家的红砖房逐渐落伍了,青砖门楼在人家那水泥瓷砖门楼面前,日渐寒碜。
  我有时回家,总能看见拥民依旧坐在那座水泥门洞里百无聊赖。农忙时他剥剥玉米、摘摘辣椒,不忙时就斜坐在家门口的鹅卵石上,眼光呆滞,总是凝望着门前的路口,偶尔扬手赶赶在他脚下啄食的鸡,如一尊冰冷的石佛,表情由木讷开始转向蒙昧。他的下巴上已有些许黑了,他已算是年青小伙子了,只是形象拉沓不堪。有一天我发给拥民一根香烟,并给他点上。他使劲咂了两口,呛着咳嗽连连,脸色发紫,我并没有和他多说话。心情不好时,我感觉自已和他是一样的-------他被囚在水泥门洞里,而我被困在青砖门楼里。那段时间我感觉真是步履艰难,前途渺茫。
  后来我去了南方闯世界,到那里我才真正得以舒展。没过几年我也花钱建了一幢水泥瓷砖门楼和二层小楼,和他们家的房子一样的气派。可走进这个由水泥砖头围成的院子,房间多,人口少。他家住着拥民和他娘,我家住着我的爹娘。有一次我回家看见小学放学了,有几个调皮的小男生跟在拥民后面,亦步亦趋地学着他张牙舞爪的走路姿势。我顿时火冒三丈,娃娃们吓得如鸟兽散了。其实这帮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并不知道,一个人要走什么路?如何走路?往那里走?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让人伤透脑筋的事情。
  去年冬天我回了一趟老家。那天小雪,气温零下十三度。母亲说院里水龙头冻僵了,吩咐我笼火烧烧那铸铁水管。突然砖墙外传来一阵怒骂声:“***,  他奶奶的,我渴了,给老子端水来!” 我回头问母亲:“是拥民么?他怎么了?” 母亲悄声说:“拥民有些痴傻了,有时清醒,有时糊涂,逮谁骂谁,连他老子娘都骂!” 我点火烧了半天,那水龙头没有落下一滴水来。后来听说拥民他大是大前年死的,卧床不起时知道错了,说他应该供拥民念完小学,或是学个修鞋呀补轮胎呀什么手艺也蛮好。
  是啊,我国的有期徒刑最长不过二十年,而这个没有错的男人却在门洞里被囚了三十七年,目前还在继续,这似乎已成了他的宿命!本来想去看看他,他近在咫尺,但我却始终没有抬脚迈进那孔水泥门洞。看看又能怎样呢?!
  临走时我听到一则令人不安的消息。七十五岁的拥民娘私下悄悄给要好的老太太说:“以后我要是不行了,我就带拥民一起走,不过是一包老鼠药的事情,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拥军隔得这么远,他大姐身体不好,他二姐日子过的又紧巴……”。
  从那时起,我每天都在祈祷这个75岁的老太太能够活到一百岁。
  ------如果他们家没人住了,我们家也就寂寞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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