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 二

有情无理

  返阅《今生今世》倒数第四章，写的是胡氏与女儿秀美的半路情缘。胡兰成这旧时才子，心目不驯，一本札集写成了他的群芳谱，迢迢人世好比一场春日赏花，兵火军阵在心外，只看得那兰林草卉间的日月阴晴。风流无法，风光无限。正像他自己落的人生论：不必有业，但必要内容。且是红袖碧罗的内容为大好。尽管如此，胡小厮也算华才妙笔齐备的，不然，张爱玲这样一个民国的临水照花奇女子又怎会甘愿为他低了眉来也俯了腰？
  胡与范姓女秀美结了婚姻，两人夫唱妇随一路去温州秀美娘家。爱玲特来寻他。说的是：知你在这里，温城也成了那含宝珠的蛟龙，辉煌毕现。看得我惊心，女人呵，无论你是多么的巾帼气概，碰着了那欢喜官人一个，也只得将一把傲骨化为满腔柔肠去缝制一匹绕指软绫。红尘十丈，我却要用万尺软绫安顿你呀！
  爱玲进到胡范家里，居室堂堂，他的枕边人却不是自己。她笑着夸秀美生的好，分外艳，还提出为她画像。像终于没有画完，胡问她因由，她说：“我画她，感觉她越来越像你，我还怎么画得下去？”
  是，教我如何蘸墨描图。她是你的妻，我也曾与你拜堂立约。字据端正，你为我写“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殊不知誓言的誓和诺言的诺都是有口无心。爱玲满脸是泪：“如今，你要破我安稳么？”再是亮烈无欺，也有忧愁。而且这个张爱玲只是委屈，不愿恨他。爱上了，也就认定了。哪怕我知你利用，知你私欲，也无疑无悔，为你做个糊涂。只是你不该踩踏我这真心，视它为底牌和资格。她要的不是富贵荣华，只求一颗心。心里有你有我，朝暮云雨，再容不下其他。
   “我知道最好的事不可比也难选择，但我要问你这一句答案，就当我幼气罢！”到了，她仍把他当法：他是爱我的，他只是多情。这别的女债权当他有情无理。她退一步，再退一步，为他把辩词拟好，放他漫天飞舞，海阔天明，却将自己送上邢台。郎呀，郎呀，我的郎。天是你，地是你，而你是无根浪子，我却把身家性命托付予你，你怎么忍心让我做孤魂野鬼？
  胡兰成有百般借口，他自度于心的磊落青白，贞烈高洁，不过是男人不忠的卑鄙。只是因为不够爱呀，他才会毫不同情，不知悔改。从一开始爱玲走的便是铿锵大道：寻着你的踪迹来了，不论前路坎坷挫败，你在光阴即永恒。你骗了我，月迷津渡，认清曾经沧海变桑田，我不恨也不怪。
  “若离了你，我必不至寻短见，也再不能另嫁，就这么萎谢罢。”她最后一次哭出声。那个男人无感无伤甚至无明，而我却看得动了情。五蕴皆空，空也是大善大德。爱玲呀，你该是无怨怒的了。
　　

露水的世呀，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两小时十五分的电影《东京物语》。一卷黑白映画。片头用素白的墨水题着该片分工人员的名字，肃静的描，简洁近乎怯。这似蒙着雪的日文竟是可唤出人从心底生出的静美和珍重的。初秋的尾道，白衫帽的小孩从街巷上结伴走，朦胧的楼房间晾着昨日的旧衣。铁轨旁的野草坡下散落的人家早早醒寐，遂与朝开的花一同起身。寻常屋户间杂植有菜地和阳台上的长廊，邻人从门前经走，必得是荷荷地伸颈招呼，问今日的务忙和来日的清闲，而后又微笑着拍手去了。年老迟步的夫妇垂脸坐着拾叠行李，是准备去儿女远住的东京探视。手和静物的动作交相岑寂地对望，怎样娑娑的欣望和喜盼呵。
  世上的人属天明时认得的美。她们同是可遭殃，可患难，可悲怆，但又是可怀念和眷顾的。古书里在槐树上吊颈的少女，被贫苦双亲用粗旧的衣裳盖住脸埋在乱发的芦苇中。待鸟又飞来的另一日，作母亲的复又劳碌，开始在树下烧饭，低低地耘草。多少无常的厄运说不出话哟，入夜人家炉灶里却仍有薪火。这未尝不是生而为人，行于天地的大信义。
  《东京物语》片中，多处流露小津安二郎的衷心。淡漠狎隙的儿女，为少花钱将父母送至热海旅馆。夜中热腾腾的喧闹搅得老人难以入睡，待到日白后，去到海前看凄楚的潮汐。老人相视满足地笑着“东京游览过了，热海也来过了，可以回家了。”深夜醉酒的父亲跌转回到女儿点灯的屋里，已婚姻的女儿连连恶声斥责，露出绝无情分的神色。两位老人无枝可依，蹒跚地坐在陈旧的巷陌间，仍轻声地玩笑“终于是无家可归了罢。东京那么大，如果有一天走失了，恐怕一辈子不能再相见。”河水从中间断流呀，骨肉在半路远走，人要走到怎样的地步才认得清命运的无常面目？
  不禁想到，周作人为悼念女儿若子的大朋友曾作的俳句。诗曰：
　　　　
　　　　 　　露水的世呀，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如此。
　　
  此间哀绝，莫不教人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