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之痛

生长之痛


　　太阳光暖了，而周围一切还都是浅灰色的。

　　没有任何一个人应该离开这个世界。人痛时，草也是痛的。没有任何征兆，她突然说生病了，一直没有去医院。和我说完她就去了医院。不曾想，一进入几个月就没出来。人都会生病，人都会去医院。一个人那么久地挣扎在病床上，几乎是我无法想象的。

　　此时，又听到那个声音，它在喊我。我的身体抖了一下。喊的声音裂开一个个的小口子，像小河河底的裂纹。——我的眼前出现了家乡的一条小河。它在天阳下暴晒很久，失水很久。枯萎失色的草，和泥土一起疼痛。不然，怎么能发出会那样声音呢。

岸闭上嘴巴，草在月光下微笑。夏天，碧清水面上泛起水花，芦苇和水草被暗自流动的水涌动摇晃。多年后，坐在灯下想它们，觉得万物那么奢侈。它们在诱惑着一个想回家的人。这个念头，仿佛一种隐秘声音在撕裂什么。我想我一直没有守住一座小小的城池。它们是我的住地，比邻城市角落的一片废墟。

　　在泛起的植物气息中，一丝隐约的血腥味，令我不安，在肉体的某个位置疼痛。一种疼痛和另外的疼痛是感应的，我知道它们在传递什么。早几年，我清楚肉体出现过的某种症状。它像一块黢黑的冬天树木。是老天把它扔在了房子之外，过路人都看不到的角落。那时我每天都梦想着出门。我走了好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外边的世界陌生感象一条口袋裹挟着我的脚步。我爱上陌生，因为过去像伤口一样张着嘴，在背后追赶我吞噬我。

　　没有比流浪出去更为安全了，道上的境遇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丛花草，我不过是一只逃避危险的小动物。我热爱黑暗，那些静止不动的事物，常常以被别人忽略的存在让我发现一种美。从内到外的美吻合了我的贪念。在那些际遇里，它们欣喜地看着我。那时，我也在落着雨水的街道上，穿行在人群打着的各色花伞中。

　　几个月前，她说体会到疼痛，也是一种幸福。人最可怕的是什么？她说不是死。她从长久地昏迷中苏醒过来。我无数次呼喊过她，一遍又一遍，没有一点回声，以为她听不到了。漫长的等待之后，耳边传来了气若游丝的声音。后来，我问她频临死亡可怕吗，她说一点都不。她其实不想回来，她实在受不了连骨头都疼痛的身体。

　　她不记得自己昏迷多久，她说昏迷是一种幸福。身体没有疼痛的知觉，在沉沉睡眠中，想永远的睡下去。不再醒来就永远没有疼痛。你是说因此就没有死亡的可怕了吗？没有。她说，没去的人不知道，去的人没有回来，你怎么知道去那里不好呢。

　　温和的目光，佛一般的微笑，在记忆中闪着光芒。其实，身体和灵魂都会渴望沉醉。读懂一种声音和读懂一种微笑，仿佛都百年不遇。而这些偷欢，在另外的时间里，注定变成离别。它们产生的疼痛决然不亚于身体。那些难以抗拒的孤寂中，我打开记录在手机里的声音，以及一些短短的视频。夜晚车灯的光会引起我身心的强烈震动。我体会流浪的感觉，这些感觉令我的身体兴奋。只是有时候，世界一下子会打开了那么多的门。那些从门走出来的身影，我想都是殊途同归。

　　那时，我晚上醒来，后背被什么烧灼着。我本想继续睡下去，可不能入睡。辗转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这是疼痛来了，它来得过于突然。我整夜翻转在一张床上。不知道身体发生了什么。医生告诉我肌肉劳损。在身体的疼痛里，所有过去的都在消失，那些透明的光里，看见过、闻见过、体悟过。那些时光是恩赐的，它们出现在春天，一场令人眩晕的风暴。——只是另外一些时刻，永远是一把刀。而现在，这刀变成了具体的有形之物。刀锋的芒，布满了我的整个后背。我在纸上写下：“我总以为我见过。只是永远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那些天，我得知她在病中长眠，我把自己所知道的一生放在某个地方。我总说不要哭。哭是伤害身体的，这令她的眼睛时常疼痛。她说她只是眼睛淌出泪水。她说自出生就不会哭，只会流眼泪。

　　没有人记得自己怎么出生的，但记得那个年代。我会哭出声来的。能哭出声的人也是一种幸福。多年之后，已经不记得自己哭了。我们背叛了幼年。我说：如果一定要说背叛，是时间背叛了我们。我安静下来时，我想把卢梭的话说给她：“自然既把眼泪赋与人类，就表示：它曾赐与人类一颗最仁慈的心。” 因为这句话，允许自己，在每一个无人的时刻，让疼痛以眼泪的方式释放出来。那些积郁在身体内部的东西，要让它们出来。这样，我们就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让自己变得清明。那时，我们可以小心而安静地看着，穿过我们身体复活了事物，它们像另一种睡在生命里的东西醒来了。

　　我坐在墙角里一动不动，一些物体的影子都没有动。灰尘从一些地方掉落下来，四周都是。它们一沾到地上就死去了。那个声音分裂着，又聚合着。我忘了，它们就再也见不到我。我沉浸在细如发丝的音符之中，每一个音符在来的昏暗小路上，带着某种表情。像这个四月，你在任何一处都可看到的桃花，它们怎么能如此鲜艳？！

　　多少年了，人总能在四月遇到天空之下细碎的艳丽。就像我本以为桃花是稀少的，现在到处都是，人们都不愿意去看了。孩子从它们身边经过，会瞪大惊喜的眼睛。我听到从不可知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仿佛来自传说中的前世。夜间的冷风让粉色的花，碎得悄然无声。仿佛一缕清香的魂魄，从我知道的某个地方飘过来。听到人说，四月的骨头都疼痛的。或者很多人忘记了，开着的美丽后面，难免艰辛的磨难。我想大约是因为人和土地必然正在朝着一个方向，生长。

　　　　　　　　　　　　　　　　　　　　　　　　　　　　　　　20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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