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靠得很近,还可以再近
2022-01-12抒情散文李兴文
深秋时候,那朵菊花还在开着。我见它的时候,感觉它扎根的泥土很温暖,而阳光,也在它的身上以及四周,留下了蜂蜜一样的包浆。冬天就要到头了。晚间出去散步,从城里到城外。再从城外回到城里的时候,背心出汗,周身发热。我的心里荡漾着健康与平安带来的喜感……
深秋时候,那朵菊花还在开着。我见它的时候,感觉它扎根的泥土很温暖,而阳光,也在它的身上以及四周,留下了蜂蜜一样的包浆。
冬天就要到头了。晚间出去散步,从城里到城外。再从城外回到城里的时候,背心出汗,周身发热。我的心里荡漾着健康与平安带来的喜感。“冬至一阳生”,我想起了那个卦象。先人们看得很明白,想得很深刻,演绎得很完整,也很有道理;不仅是人,世间万物,好像都被那个卦象所鼓舞。我喜欢它,喜欢那个地平线一样开始显现的阳爻,像桥,像路,像屋脊,像冰雪初融的水面,像熟睡着的健硕的壮汉,像平安信报,像最爱的人,所在的远方。
宝贵的周末不可以荒废,读写之余,出门走走,也算以有意义的方式填充时间。
我又见它了,那朵菊花依然开着,却干透了,或者,虽然干透了,却依然保持着盛开的样子。
阳光之外,还有干冷的风,花儿无法保证它一直湿润。干透了,但显示着一种永恒。所谓“色衰爱弛”,不过是喜新厌旧之徒的常习关涉的认知于见识。在心存敬畏者,衰老是一件悲壮但更值得人尊重的事。在老者,所有的爱,悲悯,尊重,都凝结成留恋与祈祷,留恋虽悲犹喜的人生,留恋虽苦犹乐的人世;祈祷自己自此再无病痛,祈祷生命不以死亡为终结,而应以死亡为开始。在老者,生命另有去处的愿望应该最强烈,也许因此,要鼓励自己相信有新的去处。在即将离世界而去者,对这世界上的怨恨与固执都可以释怀了;留恋爱与生活,他们最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以爱为桥,为路,以便让他们顺利到达另一个世界,让生命有一个新的去处。
可不可以这样想呢?犹在一个准老者?
我有足够的机会和时间见证一朵花的衰败与再开。我怎么能够否认,世界之外,没有那么一双眼睛,也能看到一个人灵魂的来去!我向自己,也替无数正在衰老的人,寄予一种希望:人都是天之巨眼中的微尘,太渺小,无法看到天眼的轮廓,当然无法想象那一双无比巨大的眼睛,而那双眼睛,无时不在看着所有人,人的肉体不断消亡,灵魂不断轮回,永无止境。
想得远了,也有太重的禅理意味。作为一个信仰科学的有神论者,我必须回头,回到这个越来越真假难辨的现实中来,思考一些自认为很有价值的事情。
冬日。阳光,城市,车流人海,寸土寸金。理直气壮的商业气息,正在剥夺人的行走权利,行人必须像走过沼泽地或穿过灌木丛那样绕来绕去。如此繁华,快乐自由的风当然吹不进来,所有人的呼吸都是急促的。繁华至于让人无所适从灰心丧气,我很愿意自己真像一粒微尘那样更加渺小下去,渺小到把一株荒草看成衰落的大树,把绿化带里面那朵干缩的菊花看成一些灵魂的来世。
我为什么要留意一朵衰败的菊花呢?我问自己。
那一朵来世一样的孤花,不再润泽,不再光鲜。干透了,它的命运真应该交付于一把热烈的火,以大放光明的烈焰为又一个出口,顺路而去,寻找自己向往的天国。风在吹。风吹过的天空没有厚重的雾霾,但有沙尘。犹在冬天,沙尘的气息提前预示着春天的讯息。带着沙尘的冷风,好像把阳光也吹成了歪斜的。我很悲伤,城市的主流语境里绝没有一朵孤花的呼唤或叹息;我和它一般渺小,一样无闻。但我要听它了,并且是用心去听。
因为已经干透,我听到了它在冷风中发出的“哔啵”之声。我也发现,那朵看上去干透的孤花,其实它还活着,的确像一些人一样坚持活着。如今,暂无饥馑,但就像这朵风中的孤花,贫弱的人们无法逃离贯彻天地的冷。无法看出,他们穿了多少层衣服,但依然缩脖统袖面有难色。他们是站在街头待雇的零工,是收废品者,是年迈的清洁工,是世界上最小摊子的摊主,是流浪汉,是陪读附带拾荒者,是穿着校服在清晨冷风中哆嗦前行的学子……
是他们让我一再由伤感而悲愤,由悲愤而沉默的。也是他们,让我不能不渺小下来,自动卸去脸上的自豪和心中的戾气。是他们,让我无法对城市的荣耀大唱赞歌。
我为什么要固执地关心一朵孤花,并且是每次经过绿化带的时候?不关心不行吗?
不行。因为,但有贫弱者的地方,我的内心或记忆,会马上返回我曾经的贫弱。凡是活命方式存在严重不公的地方,贫弱就是无法彻底消除的;公平一词指向的是一种动态情景,这个情景所彰显的最大意义只是尽可能缩短贫富差距。试想,一个一无所有者,是绝对无法与占有足够资源,控制全部信息,掌握广大市场的人一起谈论公平的。
上周末,散步,再次经过那个绿化带。
变了。洒水车正在喷洗绿化植物。杂草被铲除,落叶垃圾被清理。那些植物,被人重新修剪之后,连灰尘都被冲洗干净了。很干净,干净得有些陌生,有些令人不敢相认。
许多人,也从街上消失了;许多谋生方式和谋生者一并消失。他们是游商,是街边摊和摊主,是在街上依次光顾垃圾箱的拾荒者,是废品收购者。
我却知道,如同以往,他们只是暂时消失,街道也只是暂时整洁通畅。很干净,很整齐;干净得仿佛重生,整齐得好像再造。只是,有些陌生,有些空洞。让我一时难以适应。
但有一些人永远无法彻底消失,他们是大街上永不缺席的流浪汉,是日日穿街走巷的乞丐,是站在街边晒太阳的老人,以及尚未入园的孩子。此时此刻最忙碌的人,就是城管和交协警。
这是无声的欢迎仪式,很古老,也很新颖,这种欢迎和被欢迎者,尤其不会消失!
我却觉得,这种时候的城市,显得太残缺了,就像一个和善端庄的人,他突然弄丢了一只袖子和一只鞋。我想,一个城市,应该正视和包容贫弱,就像一个人应该包容自己的衰老,疾病,以及迟暮,不然,无论一个城市,还是一个人,最终都与自己无法相处,最终的结果,都会神经错乱的。容留贫弱,是城市的义务。它拥有那么多过剩的资源,为什么不让那些资源变成价值!特别是让更多人找到活的依托的价值!
城市应该干净整齐,但不能干净得没有穷人,不能整齐得没有艰难谋生的人。城市生活充斥着铺张浪费,更有竞富争荣,为什么不允许不在此列的群体以生存的名义接管那些财富的剩余和资源的边角!当一些人在暴殄天物的时候,为什么不允许另一些人减损尊严付出艰辛以求温饱!
凭恃权力,资源,信息,市场,人脉等优势,以所有人的名义展开宏大叙事,但每一个具体的人和他们的生活都是默默无闻的;城市在群体语境中无限膨胀,而每一个具体生命的消失,却不在这里占有一定的声场。每一个具体的人,倒像路边一朵朵蒙尘甚厚的花,都在远离喧嚣的最僻静处,悄然凋零。
每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我都要去教堂看看。去年此夜,空无一人,只在门前点亮一盏孤灯,显得干净,齐整。今年此夜,人满,灯火辉煌,但显得更干净,更齐整!
我想,一座城市就像一座教堂,他需要的不是干净和齐整,而是更干净和更齐整!
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该凋零的已经凋零,该隐退的已经隐退。最空洞最萧条的时候,也是开始展望春天的时候。我所期望的春景,不是满庭芳和满园香,而是每一株柔弱的草,都不被遮蔽,都不被挤压,都不被遗忘,都绽开自己的花,无论多小,都有权利享受春光和生命,都有权利向大地和阳光真情回报。
我的希望不会落空的,最冷的冬天,就是信号。
20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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