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大海备忘

　　远了，越去越远了，时光，天地，还有我。
　　自某一天起，比我衰老得更快的记忆，放开我了，就像过去环绕四周的朋友，它们也要四散而去。他们和它们经历了瘠薄的岁月，都变出了尖锐且锋利的棱角，长出了丛生的荆棘，把我迷茫的来路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记忆将带走它们的样子和颜色，只留给我清晰的重力。
　　能听见自己的血像湍急的溪流一样奔泻，却不能判断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春天，或者夏天，就像翻过去的书页，最悲壮的细节，最喜悦的细节，都以痛感的形式盘桓在心里，难以割离。记忆之外都是废物，都沉落到时光的湖底。而眼前，文字编织起来的新的故事，很生动，很有趣，但不能让奔泻不止的血倒流回来；细节都是险峻崎岖的，只给刚强的灵魂留着穿越的缝隙。而身体，这是造物最无能的副产品，它总在荒凉的崖壁上停下来，徘徊。它无路可去。
　　大地上的野兽早就绝迹了，但野兽的叫声还留存在城市里，它们成功破解了人语，我就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野兽，还是属人的自己。坚强的灵魂深处，隐藏着视恋爱为乐的天大秘密。恋爱成功与否，灵魂经过每一次冒险之后，都会直起身来，抬起头来，反复确认，除了继续保持坚强，除了对下一次恋爱保留想象的权利，再没有别的乐趣赠给自己。
　　最悲壮和最喜悦的文字细节不断更新，不断靠近我，一直钻进我的脑海，尽情跳跃。而那些最坚硬的，就像枯树一样站立在我眼前，为我提示相反的意义：五毒肆虐的季节到了，人应该规避毒害，努力活下去，但是，某一个激情燃烧的生命毅然纵身投水，为一条河流溅出一个遗憾的话题；因为幼稚而被罪恶伤害，为了寻求最后的疗治，有人从楼上，朝着大地的方向跳落下去，罪恶活着，但幼稚永远融进了土地；一些人不想继续受骗了，就奋力撕开了谎言美丽的外衣；一个与我最亲密的稚嫩的生命，忽然提出一个最深刻的生命问题，冲决了我所学知识的最大边界；我爱的人，他们和她们，依然是可爱的……无数春草一样的生命被妖魔的咒语幽禁了，仿佛把书本和丛莽搅混在一起，让我弄不清荆棘是文字，还是文字是荆棘。
　　我独处的地方，每天都有无数的人从我身边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但他们大都不抬头看看，他们的头顶上方，聚集着一些哄骗者，胁迫者，驱赶者，弃尸者，都穿着乌鸦或蝙蝠的黑衣。也就很少有人注意到，前面的绝路是毋庸置疑的。
　　我被他们遗弃，或者，我变成了他们的河流经过之处一块顽固的礁石。我想呼喊，但总是发不出声来，甚至，我不知道该呼喊些什么，是人言，还是兽语，虽然两种东西对他们都是适合的。当每次纠结终于过去，我还像困守于河床的一块礁石一样继续保持沉默，这是注定的。
　　我看中了很多女人，她们与我的距离都不算远，但她们都不跟我在同一个世界，我们之间隔着孤独与喧嚣构筑起来的墙壁。墙壁很透明，也很坚硬。我们的欲望可以相互触摸，但我们的身体无法穿墙而过。她们也不愿穿墙而过。我们彼此偷觑，却让奔涌的情欲在各自的世界里泛滥成灾。我们又在观望彼此的灾情了，一边是枯竭，一边是流散；一边是求之不得，一边是弃不足惜。
　　必然要忍受记忆的重压了，也必然要忍受自己对自己的奴役。
　　雨季潮湿、闷热得让人心烦，我的身体远远不如游荡在海洋暖流里的一条鱼。我早就有去大海上看看的打算了。春天的旅行，我落地的城市距离大海只有几十公里，但我和大海还是失之交臂。那个绿色的城市，可爱得好像刚从蛋壳里孵出来，它唤起了我的情欲，情欲就把我拖住了。恋爱的冲动像春絮一样顺风飘向那个城市的每一条街。我却暗自深感羞愧，因为，同行者，没有什么力量能把他们从我的血肉之躯旁边带到别处去，也没有什么力量能把他们从我的灵魂里分离出去。那是另一种爱情，那种爱的透明度远远超过大海的。记忆的重压和自身的奴役，在那种透明里融化了，我看见自己从兽群中直起身来，脱去毛发，微笑起来。我最爱的人，他们尚无能力承受我所承受的令人听而心惊的种种险恶，他们唯一知道的是他们的生命激情应该在春天的那个城市里尽情燃烧——面对他们，我必然小觑一些偏激，那些不堪忍受所有苦厄而怂恿自己冒然投水以作了结的偏激；幼稚者，当然要免于伤害，这世界就没有责任逼迫他们从任何一座楼上朝着地面跳落下去；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这个世界上的一种事业，但他一定要学会识别骗子，挣脱奴役，至少，他要学会把书本和丛莽分开。出于行走和耕耘的必要，丛莽是需要一炬而毁的，野蛮的东西燃烧之后，旷野会呈现真实的崎岖，也会增加土地的肥力。书本，必然要保留下来——我在那座翠绿的也是保留了很多书本的城市里安下心来了，不再挂念我一个人向往的大海。
　　但我一定要去看看大海的，等我的孤独像一缕风那样轻飘飘的时候。那时候，我的孤独，它一定脱尽了白发，面部肌肉像风干的芭蕉叶，身体弯曲得像一只海马。
　　恋爱是一种爱，灵肉相袭的爱是另一种爱，它们是无法相等的。灵肉之爱大于世界，我必然要把恋爱之爱吞咽到我的肚子里。
　　我知道，无论哪一种爱都会越去越远的。那种遥远有一个尽头，有一天，等我终于到了那里，但愿我能惊喜地说：“啊，大海！”
　　那时候，我的灵肉之爱，一定像一棵大树那样矗立在大地上了，我爱的人，他开始享受风和鸟的乐趣。我吞咽到肚子里的爱，它应该愿意和我一同从那个尽头跳下去，不是朝着大地，而是朝着大海——获得一种结局：如鱼得水。在大海里，我的恋情，它可以公开了，世人，特别是我爱的人，他们应该看到，一直想恋爱的，是一条鱼和另一条鱼。
　　书本，丛莽，是这个夏日跳进我脑海里最诡异的意象拼接；那个城市和它的书本接纳了我，丛莽获取了我的恋爱秘密。它们都让我幡然醒悟了：我必善待血肉之躯，也必然善待灵肉之爱。这个夏天让我振奋也让我惊觉。有那堵墙在，恋爱冲动的每次遭遇都是碰壁，然后退却，一直退到书本里；灵肉之爱一直停留在灵魂里，它很清爽，很温暖，就像那个城市无处不有的绿叶。然而，终因都是与我的血肉之躯紧密相关的，由书本和丛莽拼接起来的世界是脆弱的，它们的脆弱远在我的预料之外。记忆的重压和眼前的奴役，让我更加相信，所有的脆弱都是真实的，所以，这么多人，才我活我的，你活你的，偶尔，让自己的欲望从透明而坚硬的墙壁上穿过去。
　　“这没关系，”我对自己说，“终有一天我会去看大海的，那是所有人的来处和去处，无阻无拦，并且是透明的。”
　　很潮湿很闷热的雨季，我和想象中正在恋爱的那些女人带着各自奔涌的情欲在夏天虚情假意地走来走去，因为，我们之间，隔着那堵透明而坚硬的墙壁，我们彼此可以看见的。
　　关于大海，我做了这样的备忘：若干年后，我和一些女人，好像是茫茫大海里，没有固定东方向地游来游去的一条条鱼。 　　2018-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