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啊请慢些，再慢些

　　 岁月啊请慢些，再慢些
　　
　　像很多时候一样，给哥打了个问好的电话，说话中间哥说买了副棺材。这么…早？……手机贴着耳朵，再没有了声音，怕哥听到我鼻塞的声音。有人过来卖，所以就买了。……哥说，那我挂了？……
　　电话嘀嘀嘀地响着，我的双肩抖动不已。
　　他才67岁啊。可他的身体近年来越发的不好了。高大，魁梧，健壮的像山一样的他好像突然就萎顿了，体弱，多病，健忘，啰嗦，驼背，耳背，视力下降。
　　快清明了。万物复苏，而他又老了几个月了，又衰弱了一段日子了。我听见他在喃喃着，又挨过一个冬了。
　　母亲走在三年前，以她自己的方式——永别总比带着痛苦的枷锁生活更容易。他陡然瘫软了。一说到母亲他就失声。脸色黑沉沉的，腰椎弯了下去，雪白的胡茬直棱棱地在唇边，他总是忘了剃，曾经他是一个干净利索的人。夏天了他还穿着冬天的加厚棉袜。他总是打来电话问我记不记得他的毛衣在哪，他的短袖在哪。他的声音由30年来的不可抗拒渗着威严到现在的随和绵软，总是一声无精打采的“随你们吧。”
　　他的枕边放着一个药盒，上面写着“止咳平喘”里面是一些白的药片。他在临睡前服了一颗，顿了一顿又服了一颗。什么药？止咳的。没听您咳嗽啊。什么药?我夺过来。安定。吃几颗？原来半颗，后来一颗，现在两颗。他目光躲闪着，不看我，在藏药。我冲他吼，都过去了！我后悔，轻声地，都过去啦，我们要好好的，你更要好好的。他转身进屋，抬手擦了擦眼角，里屋传来鼻吸声。
　　我终于怀孕了，我给他电话，他在那头儿像孩子一样嚷嚷，真的吗？我闺女有孩子了？有孩子了。你娘她会高兴的，天天盼呀盼呀，没等到。他在下着大雪的傍晚挨门串户去买土鸡蛋。胡茬上的呵雪还未融化他已经在打蛋了。蛋蒸好，他端来床头，别动，别下地，就在床上吃。刚吃完，哇地一声全吐了。他给我端来漱口水，给我拍背，给我收拾满地的污秽。躺会儿，爹一会儿给你蒸得软点，刚才可能有点硬了，要是你娘在…。我要走了，他塞给我两千块，一定要平安生下孩子，这是给我小外孙补充营养的。我推，他嚷，拿着！命令一样。
　　我抱着他痛哭。他的怀抱已没有想像中的宽厚与温暖。
　　我从来不曾记得他抱过我亲过我。我不是一个被家族、他和爷爷所期待的——男孩。多年来我的梦里是爷爷的白眼，他的冷漠，还有母亲委曲求全的样子。他对母亲严厉的眼神，刻薄的话语是我和他之间30年来的墙。
　　我总是梦见他大发雷霆，我梦见他在参加完别人家儿子的满月酒宴或婚宴时酩酊大醉的样子。重重的巴掌打在矮小的母亲的脸上，而母亲挂着泪珠继续做家务，我梦见我和他打架，我梦见我满山满坡的跑，对着沟壑用尽全身力气地喊，娘——在哪？娘!我梦见母亲凄楚地对我说他不让她再多吃一碗饭，这样的梦缠绕着我快20年。每醒，泪湿枕巾，全身冷汗。
　　我找不到我的母亲。
　　我恨他，尽管我知道他爱我。
　　为了让我去县城最好的中学就读，为了一张假病历他扛着一大袋新鲜的瓜果蔬菜爬了三次六楼才终于找对某人的某单元某房间。按门铃，无人应答，邻居说刚刚还看见他进去了。他倚着门框，搂着果蔬袋子竟睡着了。两个小时。
　　我去省城读书了，他弄起了蔬菜大棚。每天每顿端着碗都守着他的黄瓜西红杮秧，快些长啊，我闺女的前程可拴在你们身上啊。
　　我的获奖证书一叠一叠他专门用一个抽屉锁着，没事就开锁摩娑一番。
　　我的文章在报刊发表，我拿回样刊。他戴了老花镜在灯前一本一本地读一遍一遍地看，逢人就拿出来，瞅瞅，我闺女的文章，写我的。我闺女能耐吧？
　　他不知道我一直在恼恨他。给家里打电话我和母亲能一讲四五十分钟，一听到是他接电话我的声音就变得不愉快了。
　　当母亲知道去日不多，提出死后要与我同母异父的哥哥的父亲合葬时，父亲怒了，怒不可遏。
　　那年的夏天，这30多年来最炎热无比烦躁无比的季节。争吵，争吵，争吵。
　　让我娘回去吧，她唯一的一个要求，她什么都不要。
　　想也别想！没门儿！
　　这30年来，你怎么对我娘的，你知道。
　　我给她好吃给她好穿，给她的母亲养老送终，供前家的三个孩子读完大学。
　　这是你的职责和义务。精神上呢？爷爷瞧不起她，你埋怨她。她这里痛了——我指着心口，她只是不说而已。她总觉得愧疚，没能为你生个儿子，她牛马一样为这个家受苦。她只这一个要求。
　　我不会同意的！不同意！
　　我替母亲拒理力争，我要给我太过善良太过柔弱的母亲做主，我要母亲在最后几年里过她想过的日子，这是我从童年对自己许下的诺言。我像仇人一样对着他，脖子青筋暴突，瞪着眼喘着气对着他。
　　我把母亲接到我身边。我不给他打电话，不回去看他。
　　母亲走了……
　　父亲呆坐如木偶。自言自语，走了？我把她害了呀。
　　母亲走了，所有的恨都没有了。
　　得知我要生了，他拖着姐姐租车从老家到省城。他守在产房外整整三个小时。已是深秋，他擦汗的毛巾却能拧出水来。公婆一家人围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他坐在我床对面的凳子上，只是看着我，剖腹啊，怎么就非得剖呢？刀口大吧，疼吧？喝水吗？他小心翼翼。
　　七天后父亲回去了。妹妹打来电话，他回来就哭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天一个人叨叨，生个孩子把我的敏儿折腾成那个样子，身体本来就不好，硬是求医问药怀了个孩子。胖得太厉害了，又咳嗽，又腿疼。他想你快想疯了，又不敢打电话给你，一说你他就哭。
　　百日后，领着女儿回家。他抱着我的女儿一个劲儿地亲。我的身体仍十分虚弱，连几块尿布都洗不了。他抢着和我洗，一看我要洗，就训斥我，怎么还是那么倔，累垮了身子谁替你照顾孩子。什么都不用管。他坐在小凳子上刷那沾满尿液和屎巴巴的布子。用尿不湿吧，省事，他坚决不让，那东西不好，电视上都说了。他粗大的笨拙的手耐心地为他女儿的女儿服务着。半夜我起来冲奶粉，他醒了，我冲几次，他醒几次，小东西耗我闺女啊，我从来没有给你们洗过一块尿布一件衣服，都是你娘，白天一大家子的饭菜，家务，夜晚还要照顾你们，有时听你们哭我都嫌烦，甚至还埋怨她连个孩子都哄不好。
　　那阵子老是阴天下雨，尿布老干不了，他买来电暖扇，坐在跟前，双手举着尿片子，一块一块地烤着翻弄着，额头上全是汗珠子。他却高兴地说，妞妞，姥爷成了烘干机哦。
　　他不会弄沾在布子上的屎巴巴，一弄一大片，却不让我动手，一回生两回熟，你爹能干着呢，才66岁不到70呢。
　　他是疤痕体质，只要有划伤或破损就会长出暗红的小点，慢慢成为疤痕。二十年前我看他的前胸只有蝴蝶大小的样子，7年前做过一次激光手术后，疤痕开始疯长，那次换衣我看他的前胸和后背布满了褐色的、高出皮肤三四毫米的、把皮肤紧紧地抓着的硬硬的疤痕。我打了寒颤。他说下腹部接近私处的地方也有了。
　　每有劳累过度，感冒，炎症状，变天，那疤痕就化脓流血结痂，就发作就撕拽他的心。被机器绞掉过半个指截，被马踩坏过右脚大趾，他半夜里跑去野地里喊，没有说过一声疼。而这疤痕却让他扯起了嘴角。他几次在叹，这是我致使的症候，我疼无所谓，可害了我的孩子啊，你那刀口也开始生长了吧？唉！
　　下雪，下雨，起风的日子，我埋怨，甚至咒骂，这该死的天。我怕他感冒，怕他身体有炎症。
　　小外甥说，姨，那天早晨我妈推开姥爷的门儿，闻到一股煤烟味儿，可姥爷还在睡。他冲孩子说，说什么呢，小屁孩儿。没有的事，就一点点烟味儿，没事的。
　　电视的声音调那么高干嘛，放电影呢，吵死了，我冲外甥吼。冤枉我干什么！是姥爷听不见，他调高的。怨我？他摸一下外甥的小脑瓜，把声音调到最低。
　　我把女儿百日照放大成十寸的给他，他接过凑在眼底，又拉得远远的，又凑在眼底。眯缝着眼，又睁大，又眯缝，他说粉衣服，圆脑袋，其它的就看不清了，没用了。
　　他变得越来越唠叨了。东家长西家短，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他都要详详细细地和我说半天。
　　汽车发动了，后视镜里，他越来越小，小成了一个黑点。
　　昨晚我梦见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漂来一口棺材，晶莹得像水晶，梦里父亲说棺即官，水即财，我闺女是要升官发财啊。爹要享福喽。
　　我不要升官发财，我要祈福，我跪于水面，我祈求风和日丽，我祈求那疤痕不要再长，我祈求他能睡得安稳，我祈求，让岁月慢些，再慢些，让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好好地照顾他，报答他。
　　 2012年3月29日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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