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变
2022-01-12抒情散文李兴文
挺拔的楼群像一把把直立起来的四棱刮刀,吹过城市的风带着刀伤。鲜血淋漓了,还在横冲直撞。那些风太像乌合的流寇,在草莽之间憋屈得太久了,终于等到时机,倾巢出动,冲进疏于防范的城市,眼发直,口大张。它们让城市这个花花世界瞬间成为灾难现场。城市的门……
挺拔的楼群像一把把直立起来的四棱刮刀,吹过城市的风带着刀伤。鲜血淋漓了,还在横冲直撞。那些风太像乌合的流寇,在草莽之间憋屈得太久了,终于等到时机,倾巢出动,冲进疏于防范的城市,眼发直,口大张。它们让城市这个花花世界瞬间成为灾难现场。城市的门户及壁垒还是极其坚固的,风的流寇们在四棱刮刀丛中撞得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金钱,女人。两只手应该先抓牢哪一个呢?风的流寇们有些犯难了。因为犯难,它们很快疲惫不堪,逐渐逐渐,向地面瘫软下去。
偌大城市,不知还有没有人看出来,反正我已经看出来了。住在城市,但遇上蛮不讲理草菅人命的匪寇,城市形象瞬间被肢解得七零八落,城市风度尽付狼烟。从乡村到城市,我都是手不缚鸡的弱者,每遇灾情,我只能躲避,虽然有些灾难根本无法躲避。冷酷而锋利的四棱刮刀不能给我提供任何保护,它们只保护城市的名声和样子。
风的流寇,一些抢走了金钱,一些掳走了女人,而尤为孔武有力的,既抢了金钱又掳了女人。
城市的命运和我的幻想就这样接合得天衣无缝。我是瑟瑟发抖的看客,蜷缩在极其狭小而幽暗的角落。流寇如风,风如流寇;我恨死了风,也恨死了流寇。但自从我艰难地徙转到城市,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它,我对城市的志趣很专一的。我来的地方,不想再回去了,虽然经常听到有人像诵经一样把乡愁念叨了千遍万遍,但他们的诵念应该与我无关,乡村,要回去就让他们回去好了,要愁,也让他们去愁,反正我不会回到那个令我憎恨不已又伤心欲绝的地方。
但我常常只身前往远离城市的野旷。那是有山有水有草有木的野旷,有飞虫走兽的野旷,有风直来直去、有云自来自往的野旷。
转眼又是初夏。我常去的野旷,草木繁茂,就像女人刚洗好的头发,蓬松,光亮,柔滑。那野旷不是嶙峋峻峭的,它很丰满,很圆润,而丰满圆润是因为那里全是厚土。对,全是厚土。
那些山体的确常让我想起女人,并且全是体态丰腴的女人,她们都有丰乳和肥臀,那样的女人常被人艳羡地溢美为富态。对,我爱的就是富态,我想要的也是富态,我觉得,富态的女人,哪一方面都靠得住。
有些远,从城里到那里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常下车的地方,极像一个富态女人丰润的肩膀,站在那里,我总是可以心宽体胖地一览众山小。
那里的厚土似乎什么东西都能长出来,从高林到地衣,从鸟兽到虫豸。当然,那样的土里也能长出风和阳光。
吹过野旷的风从未残破,它是囫囵的,饱满的,没有受伤,没有流血,甚至从没有丢失过毛发。那样的风一直带着清新的体香。当树木像女人新洗的头发一样畅快地飞扬,并且是无数女人的头发一起畅快地飞扬,丰茂的野草也像大海一样从远方涌来整齐的大浪,而它们的来处,我总以为就是阳光出生的地方,那种遥远,也只有阳光才能够自由穿越的——我就知道,风来了。很快,刮过新洗的头发一样的林梢之风也像新洗的头发一样拂在我的脸上,那是一种让灵魂发出奇痒的抚摸,是长时间的抚摸,仿佛再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草木的香混合风的体香。那种体香我太熟悉了,依稀记得,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睁眼的时候,我闻到的第一股气味就是那样的。后来我又把那种气味等同于云雾、雨露、草木、虫豸、鸟兽的气味,众多气味混合在一起,共同拌和成世界的气味。拌和好了,再委托风,把那种醇厚气味吹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闻到的气味,它既来自近处,又来自远处。风过之处,都是风的友邻。那样的风,如纤纤细手,亦如丰乳肥臀,如高髻云鬟,亦如长发飘逸。不论像什么,那样的风都不会受伤,因为没有能够让它们受伤的东西;风过之处,哪里都是风的路途,哪里也都是风的归宿。不垢不净,不生不灭。归来,魂兮。听到召唤,那样的风就温顺地止息下来,融入万物之体。天空与大地间有声音说;你长大了,你当远行。听到鼓励,那样的风又兴致勃勃地上路了,它们合众联城,向更远处的世界呼啸而去。风是非风的爱子,风是非风的娇妻。那样的风吹来吹去,为我吹开想象世界的唯一一道缝隙,也为我镌刻出一段连通灵魂的文字,永远留在我的记忆。它让我记住,永远无法原谅的1960年代的人间苦海,以及挣扎在苦海中的迷狂与涣散,溃败与离析。而我,则像一块遗漏在土炉外面的顽石,到了1960年代,被人发现,补缺似的,被人投进熄火土炉的余烬,经过不完全的熔炼之后,没有变成钢铁,而是成就一种兼具顽石与钢铁的性格,三角六尖的,总以鄙夷与仇恨的眼光看待世界。
但风还是风,它永远都是清醒的。
好畅快的风,每一次的雄宏低响,每一次的哗然高啸,每一次的迎面吹来,每一次的耳边流去,都在提醒我:风在,世界就在;风在吹,世界还是活的。
我站在自己喜欢的旷野上,风还是那样的敦厚亲切,不是被坑蒙欺哄的壮年劳力,不是浪迹江湖五毒俱全的浪子;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还是不受胁迫的少妇。我爱死它了,那风,吹过旷野的风,像我歆羡的厚土那样饱满,像我暗恋的女人那样富态。
可是,在城里,或者,我最终回到了城里,吹来吹去的风怎么就变了。要么,先有薄体的东西受风而鼓胀,鼓胀到难以忍受了终被猛然撕裂;要么,楼房的顶上,总有搁置得不甚牢靠的东西,发出令人恐惧的错动之声,移位,跌落,破碎,那种声音让整条街听起来都心惊胆战的;要么,只听见风的惨叫,看不见风的影踪,但纸片和树叶会摇摇摆摆自空而落,仿佛有一场恶战在空中发生过,风的残肢断臂纷纷掉落。流寇一样的风卷起灰尘碎屑,让人睁不开眼,无法呼吸。风很诡异,要么,迎面突如其来,令人躲避不及,活像跨界抓捕的警察。要么,毫无防备,毫无征兆,猛然从地面飞卷而起,撩起女人们的裙子,淫笑着,骚扰她们;也把男人的裤腿吹得胀胀的,一个个看上去酷似铁臂阿童木,令人啼笑皆非。
这是怎么回事?到了城里,风就成了不安分不仁厚的,简直就是盗匪和流寇,忽来忽去,游踪无定,瞅准时机劫掠一把,带上女人和钱财,隐迹潜形。盗匪和流寇们总是血流满面皮开肉绽的,其中个别,丢失了一只眼睛。我记得它们冷酷而僵直的眼睛。那些眼睛扫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盯视每一个行人,主要是盯视丰盈富态的女人。它们也不断地搜寻财富。这些风,是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吗?它们怎么那么邪恶,但还具有野旷之风的材质;它们来自野旷吗?何以那么快就变节了,敦厚亲切荡然无存,温婉恭敬杳无踪影。它们的眼睛和手,都想很快掏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生于淮南,生于淮北,说的是枳。莫非,同样是风,生于不同的地方,也会具有不同的品质,吹过山林草木的就是窈窕淑女谦谦君子,吹过城市四棱刮刀的丛林,就成了恶棍和歹徒!
城市叫人够伤心的了,而我居然历经艰难来到城市,处心积虑,把自己安放到城市,并努力活出体面的样子。
这种体面多么奇怪,它是水灵光鲜的残破,是笑容满面的腐朽。乡愁不在野旷,它只在城市,是城市里一种滴血的奢侈。它强忍着实实在在的强力挤压,它艰难地扶持着欲望的旗帜。它延伸着扭曲的灵魂。它的梦冷暖相杂,安危同途。
从野旷回到城市,就等于从圆润回到嶙峋,从丰满回到干瘪,从和煦回到冷酷,从舒展回到紧促,从礼让回到相争,从赠予回到褫夺,从信仰回到怀疑,从漂移回到沉落。回到四棱刮刀体内之一隅,看到外面更多的四棱刮刀,棱角都是无比锋利的。
起风了。晚风中的城市被灯光点缀成星空的样子。那么,我离开野旷了。让我给今夜的梦一些暗示吧:一觉醒来,城市变样了,渐渐现出野旷的景致,楼宇不再是四棱的,楼顶也不再是突兀的,而是圆体的,都有一个直通云霄的尖塔;风是不伦不类的,有些风,一身文明市民的的装束,但言谈举止总像大战风车的唐▪吉诃德;有些风,衣着朴素如初出山林,而眼里,透露出贪婪与猥亵的神色。还有些风,看上去是城市的贵族,谦和高雅,不再是四棱刮刀一样冷酷无情的城市业主。
城市之梦,我无法尽知。但我知道自己的,梦里有丰腴的女人,有饱满圆润的风,有新洗的头发一样的阳光。还有,我的梦里,再没有乱世才有的凄惶与惊恐……
20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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