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下雨,人们在奔跑
2022-01-12抒情散文青衫子
我不知道那场雨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以及雨中人们的奔跑。时隔多年,那个场景一直记得,即使有些模糊。透过斜织的雨幕,我看到母亲,看到自己,倾斜着身子在雨中奔跑,像是灾难中急遽逃离的动物。在此之前,我看到了藏在心中的欣喜:下雨天可以不干活儿。漫无边……
我不知道那场雨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以及雨中人们的奔跑。时隔多年,那个场景一直记得,即使有些模糊。透过斜织的雨幕,我看到母亲,看到自己,倾斜着身子在雨中奔跑,像是灾难中急遽逃离的动物。 在此之前,我看到了藏在心中的欣喜:下雨天可以不干活儿。漫无边际的农活儿让我产生了深度厌倦,即使那些活儿大多是在放假时候去做。过麦收秋自然不必说,暑假里即使地里没活儿,也得去割草;寒假时候拔棉柴,挖土整地等等。心里知道那些活计是生产生活必需的,自己做的只是其中极少一部分,大部分还是父亲母亲做了,即使如此,还是不喜欢。后来想,当初自己一门心思考学,复读,貌似很执着,其实最直接的想法是离开庄稼地,不要做农民。 这被当成一条希望之路,是父母的,也是自己的。在愿望实现之前,唯有忍受,忍受时间,忍受在田间的煎熬。在这个过程中,暂且的逃离也能带来小小的欣喜,比如下雨天。 下雨天不干活儿是最好的理由。其实在那天下地之前天已经阴着,云层或浓或淡,悄然积聚着力量。吃过早饭,盼着母亲能够格外开恩,懈怠一下,比如说今天有雨,别下地了。母亲不为所动,像是看不到阴天预计不到下雨似的。没办法,只能暗自叹了口气,跟着母亲出大门,穿小巷,辗转过村南的小桥,来到家西的棉花地。一路遇到同去地里干活儿的庄乡,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自己则灰突突地跟在后面,不插话,也不听话,一步一步写满不情愿。 上了年纪的张发窑坐在院门外小马扎上,披了件旧汗衫,袒胸露乳,脚下趿一双旧塑料凉鞋,手里擒一只自制的喇叭烟,静静地望着对面的池塘发呆。几场雨后,池塘里的水涨了,一棵柳树斜伸向水面,枝叶随风飘拂,临水成照。近岸的水中泡着去年割下的麻杆,一捆一捆并排着,上面压有石头砖块之类的重物,便于沤制。待麻皮变软,扯下来拧成麻绳。冬天夜长,雨雪天无事,妇女们用来纳鞋底,呲啦呲啦的穿线声此起彼伏,将时间穿缀成脚下的踏实。 张发窑也是踏实的,即使那种踏实看起来有点虚无。有些事即使表面上不说,也难以掩盖事实的存在。两个打光棍儿的儿子使他的日子像池塘边斜伸向水面的柳树,明明是活着的,却活得有些偏颇。他像池水里沤着的麻杆,浸在水中,被石头砖块压制着,难以浮出水面,只有等待,等待皮肤与骨骼的剥离。 他的老伴儿虾一样弓着身子,端一只小铝盆出来,把泔水泼向路边,既而转身回屋。他像是看到了,听到了,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任头顶天空中的云层聚散不止。 去地里干活儿的庄乡男女老少从他身前经过,没人和他打招呼,形同陌路。邻家的孩子牵着牛去塘边饮水,对他也像是视而不见。阴雨天气,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一切恍然如昨。 他不用去地里干活儿,可以安享自在,可是我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因此带来的欣喜。他像极了孩子牵着的那头牛,脚下踢踏踢踏,慢吞吞地去,慢吞吞地回,苍老的脚趾在塘边路上留下或深或浅的蹄印,今天的掩盖了昨天的,昨天的混杂了前天的,明明是走成了一条路,却又被村里庄乡的行走印记给拦腰切断。 其中包括母亲和我。 沿着惯常走过的路,我们经由他的面前来到家西地里,瞬即被棉花植被淹没。这个季节,棉花棵子长得正旺,叶子墨绿,厚实如掌,丰厚的壤土带来植物的茁壮,掐了芯后,棉棵不再往高处窜,沿着枝叶四下蓬勃开来,腋窝间滋生出虚的枝杈,需要掰掉;还有棉铃虫,一拱一拱的,藏于叶下需要捉除。劈杈,捉虫,动作一下一下重复进行,母亲在前,我在后,很自然地渐渐被母亲落下。 母亲自顾低头忙着,也不说话,手下噼啪有声,那些有悖于收获的枝杈和虫子被纷纷拿下,手被植物和虫子的汁液污染,毫无美感可言。我也照着母亲的样子忙碌着,天知道心绪飞到哪里去了。棉棵如海,衬出我的渺小。乌云如盖,在天空聚集。我盼着,盼着响起雷声,雨点落下,母亲说一声家走啊。可是母亲迟迟不说。 天色越来越暗,已经有人开始回家了,喊着母亲的名字提醒要下雨了。我焦急地不时看看母亲,心里埋怨她太能沉得住气,恨不能马上降下瓢泼大雨,让她后悔。 母亲终于说话了,我兴奋地从棉垄间往外走,身子被棉花枝杈挡来阻去,手背刮得疼。一路上都是急匆匆归家的人,风在田间刮过,棉花玉米的身子歪来扭去,发出沙沙声。有人说,快点走,雨幕来了!到南刘庄了!我回头看了看,见南刘庄方向云层亮了,所谓的雨幕是说那里已经下雨了,雨声如幕,向着我们的方向掩来。 有人开始小跑,我也加快了步子。不长时间,雨点开始落下来,雨幕的声音也越来越近,继而雨点密集起来,人整个被雨幕罩住,人们在雨中奔跑。雨越下越大,风刮着雨幕斜铺过来,强烈的阵势超出了人的想象。母亲焦急地喊我快去柴垛边上躲躲,声音明显变了形。那一刻,世界的其他内容全消失了,代之以雨,成了一个雨的世界。 我记不清是怎样到家的,回家的途中发生了什么,回家之后做了什么,记忆止步于那场雨,止步于雨中人们的奔跑,以及母亲焦急的呼喊。 自己原本是盼着雨来的,结果当雨真正来临时,那种盼望被抛至脑后。在风雨的浇灌下,原本于农活儿的厌倦逃离变得不再重要。 在雨来临之前,云的聚集已然说明了什么,可是村子里的人没有完全读懂,只是模糊地知晓有雨。我也没有读懂,只是模糊地盼着雨早点下。棉花呢,玉米呢,斜伸向水中的柳树,以及静坐如朽木的张发窑,似乎都没有读懂。 再不听话把你卖喽!想起母亲谈及张发窑恶狠狠地威胁买来的儿媳妇说过的话,看着他老态龙钟的样子,懂与不懂似乎不重要了。雨不期然而来,不期然而去,以急促的雨幕终结了云层的压抑和聚集,予植物道路于清洗,连同或深或浅的人迹蹄印。 大街上水流如河,一路向西,孩子们玩儿水的声音叫得山响。我看到自己站在街头,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天在下雨,人们在奔跑。而你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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