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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有轨电车

2022-01-12叙事散文顽主
早些年,淮安要上马轨道项目,由于城市财力不够而选择了有轨电车,当时,好多淮安人不满,觉得既然常州和徐州选择了地铁,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一号线建成后,一些私家车主依然不高兴,他们认为有轨电车在交叉路口的优先权,影响了私家车的通过。我在网上看了很……

  早些年,淮安要上马轨道项目,由于城市财力不够而选择了有轨电车,当时,好多淮安人不满,觉得既然常州和徐州选择了地铁,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一号线建成后,一些私家车主依然不高兴,他们认为有轨电车在交叉路口的优先权,影响了私家车的通过。我在网上看了很多类似的议论,但是,我一直没有体会。直到前些天去了淮安,体验了一回有轨电车,那感觉真的非常好。


  我去淮安,只是为了看一看河下古镇。几年前,祖父去世,我参加葬礼后从南方小城返回,坐长途大巴过淮安,大巴车从翔宇大道经过,我惊异于那条通衢大道的高规格和气派,也惊讶淮安那些年的发展。记得三十年前,淮安还不叫淮安,它是淮阴市,而淮安这个名字属于淮阴下面的一个县,淮阴市区到淮安县有三十里,那也是一个县到一个城市的距离。


  后来,经过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淮阴市夺了淮安县的名称,把楚州区赐给了县。那连接市区与县的道路,变成了市内道路,起名翔宇大道。翔宇大道是这个城市最长的一条街,用这个城市最有名的人来命名,翔宇是周恩来的字,翔宇,翱翔于宇宙,这条街是疏朗的,开阔的。


  我忽然看到车窗外,一个牌坊很气派,五彩斑斓,上书几个大字“千年古镇河下”,我很好奇,“河下古镇”一下子就印到我的心里去了。此后,我对河下念念不忘,有空时就从网络上查查视频或者资料。但是,一直没机会去。今年初夏,妻子去了徐州照顾女儿,我一个人在家,偷得周日半天闲,去哪里好呢?还是去淮安,路近,看看古镇。


  下了大巴,就是汇通市场,汇通市场很有名,商品集散地,只是我的方位感出了错乱,记忆里的长途车站和汇通市场在路东,现在好像乱了,我沿着市场走,不远就看见体校、游泳馆,很高大的校门和建筑,似乎与记忆里也不一样,总有一方是错的。我知道记忆是不可靠的,记忆是底片,是重组和变幻的图像。眼前这座城市,我在年轻时候来过,生活过,如今已经面目全非,这是一座不断生长着的城市,中国还有不生长的城市吗?


  电车线路的起发站很小,电车也很小,与地铁没法比,淮安的地铁是新式的,车顶没有高高竖立的受电弓,路上也没有专门的输电线,只在地面上有两条不明显的铁轨。电车开出始发站,起初在闹市里穿行,我呆呆看着路边的行人、楼房,市面繁华而又洁净,我好感慨,年轻时候,总希望自己能在城市里居住,人潮汹涌,却都是陌生人,夜色阑珊,还有一弯窗前月,城市里应该有摩登的女郎,应该有许许多多的爱情故事,后来,我渐渐地老去,才明白住在小县城自有小县城的好处,慵懒、随便、无所顾忌,也无所求,恰好是我这样的堕落者适合的土壤。


  电车在清江浦区不宽的街道上蜿蜒而行,不一会儿,就驶上了翔宇大道,天色是阴霾的,似乎想落雨,车厢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了不少乘客,好在人人都有座位,没有多载,想必周末的通勤者很少。电车的驾驶室在两头,很小的封闭空间,透过毛玻璃可以看见司机的影子,司机是男的,售票员是女的,车上的两个工作人员都很年轻,在我看来,就是十七八岁,或者二十二三的样子,其实也没票可卖,上车的人自觉投币或者扫码,只有第一次坐电车的人,不知如何操作,需要女售票员提示,一路上,她总是挺直了腰板,每到一站前,她都保持站立姿势,即便累了,小憩片刻,她也是腰板挺直,我在思索这女孩的学历和经历,或许就是某职业技术学院刚毕业的学生,或许就是淮安城里人,刚工作不久,对生活还充满着希冀,还没有产生职业倦怠感。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还会保持这样挺拔的姿势吗?


  我在这个城市生活过,这个城市对我却很陌生,城市很大,个人渺小,一个外来者到一个城市,就像一滴水堕入一个湖泊,几年的时光,我的目光所及,无非是学校附近的街巷和商场、电影院。一个城市的每条街巷每棵老树,都有故事,可惜,我无从去细细聆听。一列电车不大,四节车厢,却也是淮安的一个窗口,必须选择相貌姣好的女孩来售票。年轻女孩的身影与城市的市容市貌叠加,一个匆匆的过客,无法深入了解一个城市的市井生活,了解这个城市的烟火红尘,却可以记住这趟电车,记住电车上的姑娘。


  我喜欢坐车,那种轻微摇晃感,让我想到了船,想到了摇篮,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出行,早晨,大巴车驶出长途车站的时候,我看见窗外的杨花飞舞,天边的灰云边缘微微发亮,这是一个略感清凉的初夏早晨,我的内心一下子就充满了希冀和彷徨,我渴望看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害怕看到似曾相识的场景,我也知道我一定会带着些许失望回家。


  电车给我的感觉,与大巴完全不一样,电车车厢的线条流畅,行驶非常平稳,非常安静,电车也不像大巴那么高,座位位置很低,车窗很大,给人以全景的视角,电车从城市敞开的胸膛里驶过,车里的人与城市浑然一体,没有丝毫的距离感。我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种交通工具,我乘过出租车、公共汽车、地铁,地铁风驰电掣,地铁是下地下运行的,车窗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隧道里一连串长条点状的灯,提醒着乘客列车在疾驰。


  每隔一站路就有个电车站,电车站位于大道的中线,与普通的公交站点没多大区别,一边站着一个老男人,那是为了防止各种意外的安全员,这也是电车被少数人诟病的地方,有淮安市民认为地铁养活了太多的老男人。站点的地面芳草萋萋,两道铁轨横卧其中,与地面齐,我注意到站点的遮雨棚下有接电装置,电车在站点短暂停车的三十秒时间,可以用来充电,储能元件是乘客座位下的超级电容。


  一个又一个站点,车外的景色始终是疏朗的,有一段更是贴着运河而行,不过,这也不奇怪,过去,这是一个县连接地级市的公路,两边皆是农村,而今纵然是城区一部分,也不可能做到处处人口稠密。心里惦记着目的地,我总觉得站点太多,路程太长,可恍惚中,又觉得似乎还应该有更多的站点,因为很多年前,我走过这条路,当时是坐在摇摇晃晃的中巴车,闷热嘈杂,焦灼不安,更觉时间难熬。


  河下古镇忽然就到了,这是一个途中站点,我下了电车,站在大道中线上,就看见右边的公路下,有青砖灰瓦,飞檐翘角的建筑。不很大,看起来灰扑扑的,够古老。心想着,大概是个公园吧,现在各地的公园都有这样的仿古建筑。总觉得古镇还得有一段路,因为我没见到那个标准性的五彩斑斓的牌坊。既然下车,那就走吧。我穿过斑马线,向一行人询问,他随手一指,那坡下就是古镇了。想不到,那么突兀,经过了漫长的期待,以为心里的目的地的到来,应该有一个冗长的铺叙,可每每就是突然出现在眼前。就像那一年,我坐车四百里,去山东日照看海,一路的颠簸,一行人走到高楼之间的一个广场,日光炙热倾泄而下,海忽然出现在眼前,海就在广场边上,多么平静,像一个无边的湖泊,那种感觉真是奇妙又奇怪。


  河下给我的印象就是破败。画舫是假的,船型建筑,其实是一家酒店,正在进行内部装修,外表贴的木材已经朽空了,油漆斑驳。我估计即便装修好了,也不会有什么生意。“河下”这个词真贴切,这一大片的古镇,位置低于公路, 一条不宽的小河穿镇而过,我站在河这边,可以看到那边的油菜地、围墙、起脊的平房,围墙有月亮门,平房后是久违的电线杆,墙上挂着电表箱,显示这里有人居住。垂柳是少不了的,沿河而立,它们是中国古代诗词里的意象,也是老城区的标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垂柳的枝条细细柔柔,像女人的秀发,如果有风,它们会随风摇摆,然而河下没有风,这是一个阴翳的上午,太阳躲在云层后面,含蓄地释放热量。看到此情此景,我并没失望也没有欣喜,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就当来到又一个赝品横行的仿古小镇吧,反正这里也不收门票,而我出来,也不是为了旅游,只是为了散散心。


  两边几座三两层的古楼,中间是花岗石铺就的路,够宽,几个旅游团的人叽叽喳喳在议论着什么,我跟着她们走,看到了那个牌坊,现在看起来好小,转过一座石拱桥,就看到了真正的古镇,原来,桥边才是古镇的开始。站在桥上,我拍了几张照片,桥下水波绿,飘满了睡莲,附近的一座古楼,雕花木窗轻掩,门外挂在竹帘,那窗户离桥栏很近,仿佛伸手可及。这是谁家的小楼,楼里住着谁家的少爷,怎么没有歌声飘出?我好像看见了电视剧里的古装美女推开窗,嫣然一笑。然而,眼前什么也没有,雕花木窗紧闭,楼下的门窗也关着,似乎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人居住,只是一个布景,初夏的天气有些沉闷。


  下得拱桥,迎面就是一条深巷,弯弯曲曲,向前延伸,两边青砖灰瓦的铺子,对面而立,只留下一条狭窄的石板路,那是真正石板路,一块块的麻石铺就,天长日久,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磨痕。看地图,这条巷子还有个气派的名字,叫做“花巷湖嘴大街”牌坊是起点,终点则是由西北而东南向的里运河。我却找不到大街的样子,它就是一条巷,与大街不沾边。


  花巷的店铺不知开了多久,也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营业的,河下有过高光的时刻,商业发达,商贾云集,那是在明清两代,运河上漕运和盐业给古镇带来了繁荣,有繁荣就有衰败,近代海运和铁路运输的兴起,使得这座古镇失去了优势,一下子就沉寂下去。店铺多数都是圆木立柱,雕花的扇门,深褐色的油漆,屋檐下挂着一盏盏红灯笼,烘托出一些热闹的气氛,不然就太冷清了。墙角则摆着盆盆罐罐,栽种些花草,这里的人们是有匠心的,花盆里载一棵兰草,一棵万年青,几棵月季,或者一丛牡丹,一株紫藤,那紫藤也不是铺天盖地,而是枯瘦的一支贴在斑驳的青砖墙上,刚好延伸到墙上的有线电视盒子边,咋看有山水画的感觉。整个巷子本来都是灰色的,有了屋檐下的灯笼,有了花草,就平添了几许生气。


  沿街的店铺,做的生意多简单,豆腐脑、包子、油撒子、或者卖些古董,瓷瓶。最多的还是撒子,都是当街现炸,面济子拉成筷子粗细,放入滚油中,淮安的撒子是有名的,旧时人家,女人做月子,撒子、鸡蛋、红糖算是补品,四十年前,还是如此。花巷路边有水龙局,大门敞开,任由游人观看,里面放置古代的消防水泵,看起来是木桶与杠杆的组合体,颇笨重,中国传统的建筑是砖木结构,消防被重视,有点规模的市镇都有水龙局,这是古代的公共部门。花巷可供细看的地点不多,无穷无尽的老房子向四面铺开,每到一处交叉巷口,我就能看见古镇背后隐藏的生活,铺着瓷砖的平房、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靠在墙边的自行车,黄的墙,白惨惨的水泥小路,那熟悉的场景,我见过,现在再次看到,很亲切。我总无端地感觉,住在这里的人们,生活上有诸多的不便,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房子,过去谈不上有设计,也没有细分功能区。而住在这里的人们靠什么谋生呢?我的内心有个疑问。


  我肚子饿了,买了两个萝卜墩子和一个茶叶蛋之后,我与一个炸撒子的女店主闲聊,她说,她就是古镇的人,一直住在这里,铺子也是自己家的,不必租借,倘若要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靠卖点茶食根本无法维持生活。我又问,你是祖祖辈辈都住在古镇上吗?她笑说,她来这里十几年了。十几年前的事情她不清楚。我怅然若失,继而坦然。想想也是,怎么可能祖祖辈辈居住于此?几十年的时光,会发生多少事啊。我看见对面的老房子挂着金属小牌子,“谢宅”“沈宅”,铺面不开张,边门挂锁。估计很久没人居住了,颇有物是人非之感,旧时王谢堂前燕,大概就是这幅模样。我问女店家,可了解对过人家?她边炸撒子边说,对过就是古镇的老户人家了。我问,人呢?女店主漫不经心道,听说五十年代就搬走了。应是分了,把大宅第分了给很多人家住,过去是不得不走,最近十几年古镇人家,是不赶也走,好多人家陆续搬走了,只留下空落落的房子,苔藓沿着墙角悄无声息地往上蔓延,时光的尘埃一层层地落下,让古镇蒙上了一种厚重的迟暮之气。


  我怅然无语。古镇一半的铺子不开张,旧时应该有中药铺、成衣铺、茶叶铺,如今只有卖撒子的店铺。走过关门歇业的老店铺,我手摸那一片片竖立着的铺面板,却意外发现,看似厚重的木板很轻很轻,木质已经从内部腐朽空洞,我稍微用力,就可以捏坏它。是风、是雨、是日光、是雪、是霜,一天天一年年破坏着建筑。仿佛时光伸出一只无形的手,掏空了铺板,这世上,有什么东西经得住时光的摧残?一个老妇人头顶有白发,背着双手,气闲神定地走过小巷,她一定是本地人,只有本地人才能这么悠哉。一群群的游客,不是在边走边聊,就是举着手机四处拍摄。秦举人宅弟正在修缮,暂时不开放。吴鞠通中医馆,外貌平淡无奇,很少有人关注,只知道他年轻时学儒,后学医,是清朝乾隆道光年间的名医,温病学派的大家,在古代,由儒而医是寻常现象,儒家的六艺里有“诗、书、礼、易、乐”,“易”即易经,而中医的理论,是建立在周易和五行学说基础上的。


  离开了河下古镇,我想去老淮安看看,坐了公交,几站路就到了老淮安,今日之楚州区,街道两边的少见高楼,多是三四层、五六层的楼房,古色古香,时光在这里,仿佛凝固了,街市依然热闹,街边的店铺里,好多是卖着服装,或许是逗留的时间太短,我没有看到综合性的商超。作为运河上枢纽,淮安的历史名人太多,历史沉淀太厚,反而成了无形的包袱,为了保持历史风貌,不许建太高的楼房,我来到这里,就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楚州区里有几处旅游景点,漕运总督府、漕运博物馆、周恩来故居,不时有外地的旅游大巴把游客带来,景点外人头攒动。刘鹗故居就在路边,正在修缮,很冷清,没有人关注,反而是毗邻的一个酒楼很热闹。是的,生活总要继续。除了对那段历史有了解的人,谁会关注那灰扑扑的院子里的主人呢?毕竟,他是一百五十年前的清朝人。


  回去的时候,我依旧选择有轨电车,从一个灰扑扑的古镇回来,我感觉有些沉闷,我需要振作,电车里充足的凉气和穿着时髦的姑娘,一下子让我找到了城市的现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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