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蓉城
2022-01-12叙事散文李兴文
秋天,是造物主给所有生灵的一个名分。秋天,以特别的语调,把万物再次唤醒。醒于闷热,醒于昏昧,醒于对风的渴望,虽然阳光暴烈,依然无风。这个名分极有魅力,我也慕名重新苏醒。我想起来了,从前有过的,杏黄色的天空;那时天空,也是这么昏昧,那时天气,……
秋天,是造物主给所有生灵的一个名分。
秋天,以特别的语调,把万物再次唤醒。醒于闷热,醒于昏昧,醒于对风的渴望,虽然阳光暴烈,依然无风。
这个名分极有魅力,我也慕名重新苏醒。
我想起来了,从前有过的,杏黄色的天空;那时天空,也是这么昏昧,那时天气,也是这么闷热,然而,人常在侧,我的心,比天空舒朗,我的身体,并不感到炎热。杏黄色的天空把与我有关的一切都升温了,照亮了,我简直想将此卑微之身,投入即将腾然而起的一场燃烧,化为灰烬;我真想让我的善感多情变成璀璨的火星,随青烟袅袅上升,哪怕最终,无影无踪。我无法躲避那时候的脸颊竟如闪电一样煞白,以及双唇若开若合,满含无奈,引起无声的雷鸣。
许多个夏天之后的某一个夏天,我曾偶见火红的凌霄花绽放在蒙尘甚厚的院墙。院子的主人,他失去了双腿,而这却未能阻止他在院子里栽植许多花木。隔着花墙上的十字孔,我夸他的凌霄花,也夸他,他的笑容就从十字孔洞里溢出来。那笑容也感染了我,我们就一起笑。那个夏天很热,但因为遇上了火一样红的凌霄花,我反而在一种别样的清凉中过得极其快活。
同是夏天,多年前杏黄色的天空和后来火一样的凌霄花,却怎么也无法搭调,它们好像隔着遥远的时空,我的眼前和心底,还是怅然若失所致的空洞。秋天来了,为骄横的太阳关上了门。云层之下,城市静默,仿佛热得懒得一动。城市上空,依然无风。我还是汗流浃背的,却不开电扇,也不开空调,我相信秋天带着难以估算的力量,助我复苏。我就让自己安静地坐在客厅,就像坐在秋天的门洞,以认真聆听的方式,送别强横夏天的尾声。
我的脑海有岸。右岸,呈现出杏黄色的天空,左岸,盛开着火一样红的凌霄花。在它们之间,有一种生硬的隔膜,我看不懂。那种隔膜,或者遥遥万里永难企及,或者白得纯粹且致密,吹不进一丝风。
再说也没有风。
杏黄色的天空,若非象征疲惫,亦当昭示病痛。那种疲惫,应该源于长时间背负了疲惫者自己的生涩与懵懂,而那种病痛,差不多源于对别人至诚的恐惧和对自己苍白外表的防范之心。
杏黄色,其实偏冷,很像一个人暗藏于心的万般苦衷,却又在面对别人的时候,强作欢悦之容。
想得有些远了。回过头来,或者倒退回来,秋天的门洞依然酷热难当,屋子外面,沉闷的天空依然无风。左面的窗外传来悠长的蝉声,右面的窗外传来杜鹃鸟的独鸣。
对,我应当给挥之不去的杏黄色天空一个果断的说法,然后像一只候鸟,如释重负,飞往初秋——奇怪天象不过是偶然一现,我常见到的,还是像眼前一样,多云的天空,云天广阔,撑持着宁静安详的灰白。那个暴烈的太阳,终于被拒之门外,严酷的热度,也近尾声。烈日当空的晴朗有些暴戾,隔云观天,才显意境。我天天仰视的,还是常态的天空。我就对自己说:从想象之河里赶快爬上岸来,危机四伏的晴空即将过去,为更多人公平敞开的云天将有风声雨声。的确的确,雨季即将来临,回到你的居处去,你的居处很高,不怕洪涝。你偶然一见的杏黄色天空,早就被十几年前的风雨冲散了,你常见的中调的灰白,就像你的经历,右偏一点是黑暗,左偏一点是光明。但你一直守着这份厚道的灰白,你很坚定,很勇敢,你从来都对自己无比忠诚——原来我是这样的,我很高兴。
凌霄花爬上墙头的院子,我有些年头不去了。那里有些偏僻,又再说,那里距离城郊一处山坡并不遥远,而整个山坡,其实就是一个很大的墓园,每过十天半月,就有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经过那个大门。那些盛开的凌霄花,活人与游魂都在看,这真让我感慨万千。忙于谋生,且俗务缠身,我有些日子不再造访那个院子,也不再接近那道院墙上的十字孔洞。
但我依然喜爱凌霄花。夏天过后,我的空寂,有人填充。人常在侧,凌霄花一样的人,代替了凌霄花的身段和颜色。
忘我之境貌似无限,其实总在一瞬。就像杏黄色的天空,想挽留时,已是一场雨后,现出朦胧星空;也像火一样的凌霄花,或者简直就是飞来飞去的精灵,从不在地上生根。
有一天,微信告知,她人已在蓉城。我才想起,原来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在朋友和凌霄花之间,绝不想有清楚明白的本体和喻体之分,我很愿意接受那种人事两非所致的迷茫与混沌。现在好了,所有关于凌霄花的秘密,再无所谓瞒与不瞒,她就是那一朵,最是开得鲜活灵动。朋友和凌霄花,于同一个夏天,彼此不分。
自夏而秋,应该还是凌霄花盛开的时候,我正做着亲植此物的打算,却不料,事情竟这样陡然一转,一个浪漫的故事就像一大群蜜蜂那样在我耳眫嘤嘤嗡嗡:若干年前,有人独爱芙蓉,有人就在城头为之遍植芙蓉,从此,那个城市,美得就像芙蓉。而今,人在蓉城,开始谋生,我却无法给她亲植芙蓉花,再说,她已开始了钟摆一样的生活,于凡人俗物,又何能更多用心,终究与大多数人一样,以改变命运的名义,把一切都托付给命运。
这个变故,仿佛救我一命!从杏黄色的天空,到火一样的凌霄花,再到或白或粉的芙蓉,其间多少坎坷尽然敉平,简直可算没有虚度半生!我果决地埋葬过我的执念和惆怅,后来又把凌霄花一样至诚的关顾,插上热烈奔放的朋友的额头。得知朋友像鸟一样开始高飞,我觉得,不光是杏黄色的天空,不光是火一样的凌霄花,从前的一切,我非但不可耿耿于怀,反而应当心怀感恩!
有些快乐,不仅很难分享给别人,而且连自己也要小心呵护才行,令其不至于散去如风才行——火锅与白酒,牛排与红酒,都是难于失去滋味的回忆。而当初,谈到海阔天空时候,朋友真切向往过“牧马人”,虽是信口一说,却也相当诱人。好在话题并不沉重,谈着谈着,彼此轻松一笑,就当已经开上了“牧马人”。
又是秋天。正在谢幕的夏天,终于再未出现杏黄色的天空,我就相信,偶然的杏黄色,它就是偶然,我不必对之过于上心。暴烈的太阳被隔在云层外面,云层很厚,是灰白色的,这种不甚张扬的中灰色调,令我信任,让我放心。这色调又一次肯定了我关于天空颜色的经验:生涩的终将成熟,恐惧的终将安然。一切无法反复,都因为绝不回头的时间。
又是秋天,没有一场雨来应期或应景,但有厚重的云层,对暴戾的夏天,关上了门。云层很厚,很匀称,好像接下来的景象都是疏云淡月,细雨和风。
灰白色,却是正常的天色,有时候竟让我赏心悦目。惆怅,隐忧,遗憾,一齐聚拢,并且不绝如缕的时候,我回想起来的一切,仿佛全变成了密集的雨线,一路南下,一直洒到蓉城。
深巷墙头上的葡萄藤,中伏天里黄叶飘零。人行道旁的香樟树,落叶鲜红。公园里的新荷,花开正盛。纹丝不动的柳丝上,响起了悠长的蝉声。
凌霄花的主人与我路遇,他问我为什么不来看凌霄花,我随口答曰,太热了,懒得动。其时,我和他都汗流满面的,我们都需要风,但初秋的午后没有一丝风。
他驾代步车远去,我才想起刚才的随口一说并非全真。我的真实意思是,墙头上的凌霄花的确好看,但我的朋友是一朵飞个不停的凌霄花,如今,她人在蓉城。而蓉城的初秋,虽阴雨连绵,但暑气犹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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