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一株麦子的前世今生（外二篇）

聆听一株麦子的前世今生

　　一株麦子站在田野上，听风，听雨，听云雀清脆的啼鸣，听庄稼人轻轻重重的脚步声，走过季节的田塍。
　　　　麦子是一个听话的女娃儿，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冬天来的时候，不忍，不忍惊吓了如此乖巧的女娃儿。所以，北风的脚步轻轻，吹过河湾，抚慰调皮的鱼儿，再不可赤身露体，鱼跃，翻身。吹过小树林，抚摸杨树柳树的枝叶，寒冬已经来临，一座雪的驿站已然在前方停泊，何不卸下肩膀上的尘埃与疲惫，在一个洁白的梦之羽翼下，做一个春暖花开的梦。
　　　　于是，雪来了。
　　　　此时的雪，不及北风的刚硬，一片片洁白的羽毛，像时间的天使，自遥远的云天，漫步而来。
　　　　——有谁知道一株麦子的前世今生呢？问草，草在春日的曙光下，羞怯不语。她说麦子是她的姐妹，她说她们曾经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结伴而来。她说麦子的秀气，足以赶上任何一个朝代的秀女，虽则来自民间，骨子里，依然保持着那份高洁与矜持。

　　问在田野里游荡的蚂蚱。蚂蚱说他们曾经是兄妹，来自一片荒芜的原野，来自母系氏族社会的深处。他说，那些善良的女子，在看到一株麦子时，清雅贤淑，就这样默默对视，谁也不肯再向麦子妹妹走近一步。

　　问天上流浪的云。云兀自笑着，将散漫的心絮化开，化成雨，化成雪，化成万里风霜，化成染红西天的霞彩。谁能看到一株麦子的前世今生呢，相信只有生活在大地上的农人知道。

　　父亲耕耘，母亲播种。他们的儿女在田野上一字儿排开，就成了一株株手挽手，心连心的麦子。麦子走过很多年，麦子走过很多路。麦子是乡间最不善涂脂抹粉的女娃儿，转眼就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人来，麦子站在大地的中央，她的眉睫，闪烁着露珠的单纯；她的双唇，恰如新绽的柳芽儿，玉白的牙齿，将启未启。

　　一个人的前世今生，神知道。一株麦子的前世今生大地知道。

　　土地不善于抒怀，布谷鸟驭着五月的风到来，天地间弥漫着麦子的清香。蘸了月光的镰刀，与麦子，结下铭心刻骨的一吻。

对着月光微笑

　　一口井，一口老井，藏在村庄的深处。月光走过，不再贪恋前方的路途，她要梳洗打扮，她要在今夜将自己打扮成世间最美的新娘。月亮笑着，抿着嘴角，将月牙儿挂在蔚蓝色的夜空。

　　你不一定亲自穿过乡村的夜，所以，有些寂静的事情你永远不懂。

　　时间在村子里猫手猫脚，生怕惊醒沉睡的村庄之夜。芦花鸡在月光下睁大眼睛，却早已进入梦乡。你看一头老马，睡觉的样子多么可笑，不言不语，站着睡着了，打着沉沉的鼾声，尾巴，兀自还在前后左右晃动。——或许，是草原的一把马头琴吧，将低沉的长调，沿着夜色悠长地传送，沿着月光玉白的丝带，传送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沉睡的老马，打了一声响鼻，在墙角游荡的一只鼠，吓得人仰马翻，定了定神，才发现别人并无恶意。

　　一切都在寂静中苏醒。

　　一切都在月光下沉睡。

　　时间拎着人的耳朵，也要重返童年的现场。也是夜。月夜。没有风吹草动。我将一尾从小河里捉来的小鱼儿，清澈的月光为证，放进那眼深深的老井。心疼，怕一尾鱼儿从高处落下时，摔疼了闪光的鳞片，怕一尾鱼儿，从此再也找不到流水的家园。月光微笑着，在水面上漾出一丝丝涟漪。心，默念着，某年，某月，某日，曾经将一尾鱼儿放入村中的老井。也许，过不了几年，汲水时就会捧出一尾银光闪闪的大鲤鱼。

　　时间是一只筛子，放进去所有的事物与记忆，都会像水般流出。此后的许多年，经过那眼老井，我都会下意识地侧耳倾听。企图听见岁月深处的鱼跃，企图看见一尾长了翅膀的鱼，在皎洁的月色中，飞向无边的夜空。

　　没有，童年时，我们放飞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放飞快乐的天使。我们以为梦还会回来，长着翅膀的天使，原路返回，那一尾披着银光的鱼儿还会出现，用清澈的，眷恋的眼神，与我们凝视，攀谈。

　　真的没有。成年之后的村庄，一天比一天寂寥，成了野草的家园。它们窃窃私语，它们在说：是谁抛弃了村庄。是谁掩埋了一眼清澈的老井。是谁，一次又一次忽略月光的微笑，一头扎进再也无法折返的漫漫长夜。

风的手抚摸一头牛的金黄色皮毛

　　一头牛老了，老了的那头牛目光深沉——但浑浊。在遥远的夕阳西下时，黯然泪落。谁能读懂一头牛的心事，谁能记得一头牛的来路呢？

　　或许是清晨，父亲踏着浓重的夜色，推开风中的柴门。他要寻找一头牛，寻找一个可以彼此依靠的兄弟。街市上，人声沸沸，人们熙熙攘攘，没有人在乎这个木讷的乡下汉子，也没用人看出他此行的目的。牲口牙子，民间市井里的重要人物。鸡鸭牛羊，在他的衣袖里有了或轻或重的价值，他的眼神，让人难以捉摸，他的言辞闪烁不定，他一会儿姓张，一会儿姓李，一会儿又对天发誓，说这是活了一辈子天下最公平的买卖。

　　初生的牛犊，不理解沸沸的人声，也不知道人们熙来攘往，到底忙着什么事情。它只知道，离开了家，离开了母亲，离开了充盈的乳房。它想挣脱主人手中的绳索。无奈，被金属做成的鼻环扯疼，悲哀地叫了几声，神情哀哀，看着我表情木讷的父亲。

　　父亲牵回了那头牛。

　　父亲从此和一头牛结拜成兄弟，相偎相依。

　　我还记得第一次和那头牛打交道。那头牛欺生地打着响鼻，嘲笑我这个乳臭未干的乡下小子。我扯来一枝柳条，一下又一下，打在它金黄色的皮毛上，它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父亲的冷静，足以让人心生敬佩。他夺下我手中挥舞的柳条，转眼，和颜悦色地和一头攀谈。

　　他说：乡间的娃儿顽劣，你要大人有大量。

　　他说：谁都有开始上套的那一天，你别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儿一般见识。

　　父亲说着，手中的刷子一下一下，仔细梳理着那头牛的金黄色皮毛。牛，通红的眼睛不再有怨气怒气，转头望向我，像是表示歉意，更像是鼓励。

　　一头牛金黄色的皮毛，已成了乡间的背景。麦子在它的脊背上金黄。高粱，稻谷在它的脊背上金黄。那轮背负了许多年的家园落日，一直在一头牛的脊背上金黄，不肯坠落。

　　吹过一阵风，糜子的清香，稻谷的清香，野草的清香，父亲坟头上那株野高粱的清香，弥合在一起。风的手抚摸一头牛金黄色的皮毛，风干的，是眼中两行滚烫的泪。

　　从此，一头牛飞进了天堂。

　　从此，父亲不再日夜苦读这哲思幽深的土地。

　　从此，我只能看见一道金色的光束，滑过乡村的屋檐，把阵痛，千针万线，缝补岁月沧桑的诗稿。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4-7 21:2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