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

玲玲老了，大家都这么说。花白的头发，深深的皱纹，牙齿掉了大半。本来红润丰腴的脸颊塌陷下去。那天，我推着童车，和小孙子逛街，和她不期而遇，她硬把我的孙子抢了去，又是亲，又是逗，那股亲热劲，叫人感动。她买了几件花花绿绿的玩具，塞在孩子手里，依依不舍把孩子还给我。跟我说笑了一会，留下一串笑声，慢慢走远。

岁月如流水。玲玲的外貌变了，但是那笑声，还是老样子。

她比我年长四岁，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她是大队妇女主任。她还是个大姑娘，谈不上漂亮，但长得丰满健壮，走到那里，笑声传到那里。家长里短的纠纷，她去排解；小姐妹遇到不公，她去理论。她口头常挂的一句话：“‘亲不过娘舅，近不过夫妻’，这么吵吵闹闹，丢人不丢人?”大家都说她人缘好，即使是剑拔弩张的家庭关系，她一到，冰山就会溶化。玲玲的美，不在脸庞上，在于她的活泼，她的率真，她的亲和能力。

但是，她也会做出格的事。比如，自告奋勇去县里妇产培训班，在村里当义务接生员。好多人摇头。接生婆俗称“老娘”，一个黄花闺女去当“老娘”，还要嫁人不？

事实证明，人们的担心是多余的。玲玲怎么会找不到婆家呢？她对象是村子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小伙子。参军后争气，升了军官，转业到远洋航运公司工作，当了大副。你看，我们村的农民，一年到头忙活，转来转去，也转不出方圆三公里地方；有能耐的人，也不过在全国各地转悠；而玲玲的男朋友在世界五大洲四大洋转悠。这要有多大的能耐?大家为玲玲高兴。有能力的玲玲找到了一位有能力的小伙子。

大副带着玲玲在海港城市转了一圈，又在大轮船上生活了好几天，大大开拓了她的眼界。回到家，她有说不完的新鲜事。她说，人们共同生活在一条船上，照理说，大家应该“同舟互济”。想不到船上呀，等级森严。管航行的，船长之下，就有大副、二副、三副……管机器的，大贵之下，又有二贵、三贵、四贵……村上一个老人接过话头说：“船上的人不分等级，人人自作主张，那还不‘老大多了驶翻船’？”

老伯这张乌鸦嘴，说话不吉利。不久，就有玲玲的婚姻出现危机的传闻。村里的人不能接受这种传闻。玲玲和大副是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应该成为举案齐眉的好夫妻。大副有什么理由解除婚约呢？于是，上至乡、村两级干部，下到白发翁媪，纷纷到大副家去劝说。大副的父母两手一摊说，我俩已经把嘴皮子磨破了，这小子就是犟牛不吃草，你能强按他的头？

那一年，我的儿子出生了，是玲玲来接生的。她用布袱小心地包扎白胖的婴儿。我没有听到她通常的笑声，只见她眼睛里水光闪闪，几滴眼泪流下面颊。是啊！玲玲已经三十好几的人了，手里抱着人家的孩子，自己还孤身一人，她心里会好受吗？我问她跟大副的事怎么样了。她只是摇头。

这天，我把玲玲的事写了一封读者来信，叫她寄给《中国妇女》杂志。一个月后，杂志社派来了一名记者。她非常同情玲玲的遭遇。记者又去了远洋航运公司。公司领导也非常重视这件事，给了大副半年假期，叫他回家处理好个人事情。这种自上而下的撮合，极有效果。玲玲和大副结婚了。

婚后的玲玲，就生活在海港城市。村子里听不到她的串串笑声了，大家心里反而感到坦然，默默地祝愿她幸福如意。

但是，玲玲结婚不久，就离了婚。航运公司领导给她安排了工作，她还留在海港城市。但是，她没有再交对象，也没有孩子，一直过着单身生活。

玲玲偶尔也回老家来看看。我见了她，表面上跟她说说笑笑，正如她表面上跟我笑呵呵一样。但是，彼此心照不宣。她已经失去了本该属于她的家庭、孩子，以及人世间许多最美好的东西，无可挽回。谁之过？她的执着，亲友的鼓励，领导的撮合？

在关键时刻，我给玲玲出了主意，硬是把她在不幸的婚恋道路上推得更远。这是刻骨铭心的教训！恋爱婚姻纯属个人的事，他人千万不要去干涉，更不要把它渲染成为公众事件。失恋之苦，只能由当事人承受，从而寻求解脱，别人可以去安慰，可以去同情，但不要硬去撮合。恋爱可以动荡，婚姻可动荡不起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