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让我帮您挽起发髻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47 编辑 <br /><br />祖母，让我帮您挽起发髻
1944年，三月天，春风把二堤河从沉睡中唤醒，用温柔的手掌轻抚着浓绿的水面，为二堤河按摩出一道道美丽的皱褶，整条河像一条碧绿的绸缎，在风中轻盈地舞蹈。我的祖母，那时十八岁，身后垂着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眼眸里满含着羞涩而幸福的光芒，窈窈窕窕地来到河边，缓缓地蹲下腰身，把辫子撸到身前，轻轻地解开，头发一点点松散开来。她垂下头去，望着头发在水中的倒影，深深地醉了，她爱这一头长发，为了蓄这长发，她用了十几年的光阴。
明天，她就要出嫁了。为迎接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她想把头发挽起来，梳一个大大的发髻，再在河岸上摘一些火红的花朵，插在上面，用这些喜庆的颜色把婚礼映得通红，也把婚后的生活映得熠熠生彩。她双膝跪在河岸上，附下上身，把长发浸入水中。她不停地洗啊洗啊，长发像水草一样起起伏伏，让河对岸的祖父看直了双眼（祖父摸清了祖母三天去河边洗一次头的规律，订婚之后，经常偷看祖母洗头）。他躲在麦苗深处，目不转睛地欣赏祖母洗发的样子，就像董永在偷窥七仙女。那时的祖父暗下决心，尽管活在物质匮乏又兵荒马乱的年代，也一定要让对岸的这个女子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要好好地耕田劳动，为她买最美花纹的布，为她做最可口的饭，他还要为她洗发，为她梳头，为她设计最漂亮的发型，为她编出最美丽的发辫。祖父的幻想随满池春水一起荡漾，随浸泡的长发上下起伏，想着想着，不由地落下幸福的泪水。
第二天，祖母按照心中所想，早早起床，去二堤河边采摘来大把火红的花束，然后回家，对镜梳妆。她把辫子编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第六遍的时候，才皓齿微露，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她把两条辫子挽起，十指灵巧地流转，在头顶处缠绕，不一会儿，就挽成一个大大的发髻。她又把花儿一朵朵插上，把发髻装点得像开满花儿的小山。她的双颊飞上了两朵红晕，明眸在镜子里左顾右盼，那一刻，她是世上最美的新娘。
迎亲的队伍来了，敲锣打鼓，唢呐声声，村人挤满了院落，看村里最美丽的女子出嫁。祖父胸前戴着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率领迎亲的队伍来到祖母家的院子前。达达的马蹄，由远而近，一声声轻叩祖母的心扉。出阁的时刻终要到了，她的母亲把红盖头盖在她的头上，牵起她的手，缓缓走向院中，把她交到祖父手中。两只颤抖的手执在一起，握得紧紧，一起向老人深深三鞠躬，转身，准备走一生的长度。
洞房花烛夜，祖父揭开祖母的红盖头，轻抚祖母如花的面靥和漂亮的发髻，他把一朵朵花儿摘下，把头发一绺一绺地解开。祖母的长发垂在胸前，散在身后，让祖父心神摇曳，他不由得把祖母紧紧地搂在怀里，在她耳畔轻语：“你知道吗？我在二堤河边偷看你洗头时，每次都有做梦的感觉。今天，我终于美梦成真了。你的头发真美，你要为我，留一辈子长发；我要为你，梳发髻一直到老。”祖母附在祖父怀中，听他咚咚的心跳，声声振聋发聩，像他的铮铮誓言。
第二天，太阳爬上树梢，明媚的阳光照进婚房，祖母才从祖父怀中醒来。她轻轻摇醒祖父，对他撒娇：“该起床了，想让你为我梳头。”祖父一个激灵爬起来，拿起木梳，平生第一次，为心爱的女人梳起发辫，开始很笨拙，渐渐地，变得灵巧起来，手随发动，发随手舞，不一会功夫，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在祖母的胸前身后。
可是，三个月后的清晨，祖父正坐在床沿为祖母梳头，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枪响，伴随着几声凄厉的惨叫。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日本鬼子打进了村庄。打死了十几口人，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祖父对敌人恨得眼红，想穿上戎装，跟随部队打鬼子。但望着祖母微微隆起的肚子，心中的话难以启齿。祖母是个明白人，看出了祖父的心事，说：“你放心去打鬼子吧，我和孩子等着你回来，等你回来给我梳辫子。”
第二天清晨，祖父为祖母梳了平生最后一次头发，泪水打湿了祖母的发髻。他恋恋不舍地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祖母在院中的老槐树下等啊等啊，到村头的白杨树下瞧啊盼啊，直到冬天，天空飘起雪花，她在冰窟一样的屋子里生下父亲，祖父也没有回来。可她不灰心，她相信祖父把鬼子赶走、天下太平后，一定会回来，和她共度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每天为她梳理发髻。可是，又一度春去秋来，抗战胜利了，也没有得到祖父的任何消息。
祖母极度恐慌，害怕祖父会死在枪林弹雨里，她每天哭天抢地，以泪洗面，两条辫子乱蓬蓬的，很长时间没心思梳理。一段时间后，她的恐惧消失，一种坚定的信念又重新在心头升起，她相信祖父肯定还活在世上，也许是随国民党去了台湾，等到机会成熟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祖母变得出奇地平静，每天安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认真地梳理发髻，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娘，迎接祖父随时从天而降。发辫挽起又散开，散开又挽起，十几年的光阴流逝，父亲长成了大小伙，曾祖母看不下去了，哭着劝慰祖母，说：“潘儿要是活着，早就回来了，他到现在没回来，很可能是死在了战场上。别等了，趁着年轻，找个人家嫁了吧。把辫子剪掉，开始新的生活。”祖母坚决摇头，对曾祖母说：“我不相信他会离开我，我们有过约定，百年之后，要一起合葬在二堤河边，他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祖父还活着，这个坚定的信念支撑着祖母，直到今天。
多少年光阴流泻，黑发早已变成白头。她依然每天梳理长辫挽成发髻，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功课，一天也不能停歇。但最近，因为衰老，加上疾病，她的胳膊抬起来倍感艰难。我对祖母说：“让我帮您吧，我会梳得跟您一样好看。”祖母的脸上浮起圣洁的微笑，她顺从地把木梳递给我，把头倚在我的胸前，像个孩子。
我梳理着祖母的长发，禁不住泪如雨下，透过模糊的光影，我清晰地看到，根根银发上，写满了祖母对爱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