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59 编辑 <br /><br /> 后院
　　后院是土坯房，早已不住人。我们在泥墙，本不想走到屋子里去。心底里一个声音又在怂恿着说：去屋子里看看。进去看看。――脚步，身不由己。
　　那是一个弯角的大土炕。我的奶奶在上面盘了膝，抱着一个小羊羔。它的母亲本不该在那时候生下它来，天气好冷。它还没有死，大人们也觉得它活下来不会容易。有的就说，趁早丢掉吧。丢得远远的，晦气。
　　奶奶坐在炕头上。大方桌一样的炕头，上面经常放着面盆。外面烧火炕时，这里是最暖和的。奶奶把她的大襟棉袄解开，把那只小羊羔放到怀里去。像怀抱着一个吃奶的小孩子。我像又听到那奶声奶气的“咩－”。但，后来，那只小羊还是死掉了。家里有人说，吃掉吧。怎么也是块肉。有人说，太小了，哪里能吃。后来还是煮熟了。又捣了不少蒜泥――我还记得那个味道。真的没有肉味。像煮熟的肥皂条，怪味让人作呕。大人们说，蘸了蒜泥吃，还是不好吃。因为不好吃，到现在还记得。
　　那好像是一个早晨，人们都匆忙的跑着。跑得很快，但说话的声音又低。很神秘，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我很小，抬头只能看到几条柱子一样的大腿，呼呼的从外面进来，又去到里屋里去。姥姥也来了。在她指挥下，一个人，去外面水瓮里，捞出一条小红鱼来，放到蒜臼里捣烂了。好像又冲了什么别的东西，送到严密的里屋里去，让母亲喝。那时候，我就多了一个妹妹。她比我小四岁。
　　晚上，吃完了饭，爸爸和妈妈两人吵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喜欢吵架。然后越来声音越大，他们都站起身来。妈妈拿了一个绿色的盆子，朝爸爸头上拍过去。那边，他就伸手拦住，手拍在盆底上“砰，砰，砰，砰”。多年后，我做了大人，长到四十来岁了。看到绿色的盆子，就是巴掌大不多少，厚厚的，搪瓷的盆子，会心里一悸。有一些反恶感。觉得像魔鬼一样。
　　他们也有高兴的时候，母亲塌着腰，像温顺的牛，在炕上慢慢的爬着。我坐在牛背上，最甜蜜的时间，整个人都泡在一种甜暖里。父亲撅着屁股，一蹿一蹿，总也不肯安安静静的爬着。我坐在他的背上，很害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掉下来。他只是像火牛一样，在炕上猛地一拱一蹿。
　　――现在，他老了。
　　走路也慢，目光也呆。动不两下，还要呼哧哧的喘气。隔一会，又大声的咳嗽。他得过几场大的病，总也不是很舒服。其实就是老了。像眼前的土坯房。周围的土坯墙，已经被年年的风雨刮过，冲刷过，被时间一点点的侵蚀进去。慢慢的糟烂下去。墙上，已经浮出一些土末，手轻轻一抹，就会下来一块。可父亲说，只要顶子不漏，这房子倒不了。只要他还在，这房子倒不了。
　　他说，他死了，要在这个院子里停棂。
　　院子里种了小菜园，黄瓜，豆角，生菜，还有韭菜、茴香等等。
　　……那时，这样一个小的方院里，住着我们两户人家。也是整个村子里，我们最近的亲缘。
　　六爷岁数比父亲还小。但父亲要叫他六叔。六爷那时很年轻，很帅。他给我们打跟头，像风火轮一样，从院子的这头一直到那头，不停。他很像故事里的“燕青”。燕青是打擂的，比武肯定要赢。燕青是个很帅的小伙子。
　　六爷还讲过一个狼的故事：狼群追过来，那人就爬到树上。狼不肯走，那人也不敢下来。后来，听到一声叫，那狼都听话的围过来，啃那棵树的树皮。一狼一口，眼看越来越细，树就要倒掉了。这时候，有救兵了。大群人们一来，狼都吓跑了。只有一只狼跑不掉。就是那个发号令的。它怎么不跑呢？是它不会跑。它的前腿很短，后腿很长。平日里只能趴在其他狼的背上，才能走得动。但是它最有主意。现在被捉住了。
　　六爷的儿子，我原也应叫叔叔。可他也比我小三岁。我就觉得怎么也喊不出。后来，我们躲到一边放炮仗。他也害怕，我也害怕。可又都想点着，他让我拿了一根香头，去点那个炮仗捻子。他就叫轻声叫我“哥哥”。
　　夏天里吧。两家人都在院子里吃饭。吃完饭，大人们还说不完的话。那边，我那小叔叔已经睡着，他妈妈就抱着在怀里。我也困得睁不开眼。可妈妈说：你大了。自己回屋睡去。
　　躲在屋子里，又睡不着。从窗子里往外面看过去，黑乎乎过道上面，是一道青蓝色的天。上面还蒙络着几枝树影。刷刷的在动，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墙头上跑过去。我已经喊过几次，妈妈很生气的说：你自己睡。我们一会就来。
　　他们还不来。我就害怕，心里会想很多很多的事儿，没有一件是不害怕的。听着耳边妹妹睡的呼呼的香沉，又觉得空荡荡的害怕。
　　风在窗外。有窄窄的树叶从窗户上散落下来。那树什么样子呢？好像黑黑的，一道道开裂的干皮拧得像粗的麻绳。什么样的树叶？不好说，记不得。反正那结的果儿，红红的。像黄红的鼓溜溜的水滴，我们都叫它“溜溜儿”。一股腻腻的甜。多年以后，才知道，它有学名叫做“枸杞”。但，在我觉得，远不如“溜溜儿”好听。在我们这里“溜溜儿”差不多就是一珠子的意思。比如唱戏的凤冠头上戴的，串成串儿戴在手腕儿的。托在手心里溜光水滑，落到地上，肯定丁当一声，带了水音儿。放到嘴里含着，一不留神，出溜一下，就滑到肚子里去的。叫作“溜溜儿”。
　　那树，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被砍掉了。
　　我不敢在那几间老屋子里多待一会。只要略一看眼，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泛上来：房梁间，悬下来的钩子，上面应当还挂了一个篮子，去哪儿了？炕角堆的那些箱子，哪一样没有几百个故事？外面靠墙的木桌，抽屉里有许多各样的宝贝，我喜欢从里面找一些“滚珠儿”，只要哗啦啦的翻下去，总能找得到。北墙上挂着马灯，下面几个洋灰大瓮，原来放麦子。黑灰薰染过的墙，白粉笔记下的一串串数字，用铁钉划过的痕迹……过去的那些人，我们家的，外家来过的。死了的，还活着的，他们好像都有东西在墙角、坯缝里藏着。我觉得，许多个自己，就像昆虫脱下来的壳，像一个个蝉蜕一样，都挂在那里，在炕头上，在门边，在窗下，在梁间的蜘蛛网上悬挂着，在窗外的风中摇摆着。各样的声音一起响起来，像电影在倒带，又像一台乱码了的机器，层层叠叠的影像、声音一起响起来。
　　让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活在哪个时空里。我不敢多作停留。
　　土坯垒起来的房，隔几年就要抹一层泥。父亲说，有他在房子不会倒下。他狠咳过一阵，又用泥板往墙上甩泥，按死，抹平。他在和那些老屋在搏斗，也是在亲昵扶持。
　　我不会泥墙，只能用把泥活好，运过去。坐得远远的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