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粮者

　　颗粒归仓，秋收冬藏，粮贩子们开始忙活。天未明，男人女人早早起来，男的检查车况，给车里加水、加油，女人下碗炝锅面，卧只荷包蛋，侍候男人吃完。突突突三轮车开出去，穿街钻巷，甩下一溜青烟；暮晚嗒嗒嗒一路扬尘归来。遇见街坊四邻，大着嗓门儿打招呼，眉眼满是尘色。
　　村人大多世代土里刨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在他们看来，这些粮贩子是能人，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踩百家门子，挣千家钱。有人说了，某某真行，一天下来玩儿一样几百块钱到手了；又有人说了，那谁谁更厉害，在南乡一户人家买一车粮生生黑了人家半车。粮贩子则轻描淡写，咳，将够一壶酒钱。
　　关于贩粮生意经，酒桌上大家说得头头是道，比如秤上使手脚，粮食里掺沙土等等，对此粮贩子们嗤之以鼻，说那是哪朝哪代的事，早过时了。至于现在用的招数，比如用电子秤怎样作手脚，用卖家自己的秤怎样使手段，什么样的人能使手段，什么样的人不能使手段，这些诀窍不会外传，传出来的都是过效药。
　　说归说，笑归笑，谁也没亲眼见粮贩子使手段，也没见人家往兜里揣票子，却眼见几年下来，粮贩们这家起了新房，那家置了新车，隔三差五去镇上饭馆撮一顿，搂着小姐卡拉OK一把，满嘴酒气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对于粮贩们的生财之道，羡叹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仿效者亦有之。一些人悄悄加入到贩粮队伍。条件好的自己有车一人单干，条件稍差的俩人合伙，慢慢积累资金和经验，最后都是单干。短短几年时间，村里的贩粮队伍日渐壮大，由最初的两三台车发展到后来的三十几台车，差不多成了一个车队。
　　茶余饭后，这些粮贩的传奇经历常被人谈起，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说是西乡哪个村，那帮年轻的真不得了，靠着贩粮买了轿子车，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内陆乡村还很少见。也有人酸溜溜地说了，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单凭着贩粮买轿子车有点悬，听说那些人的钱来路不正，暗抢明偷。有一次某人去一家买粮，过完秤装上车，趁卖家回屋拿计算器，把门在外面反锁，开车溜了。人家报警，被110追上，罚了辆轿子车钱，托人情才没被弄进监狱。
　　本村粮贩中间干得最早最好的是高姓弟兄俩，大的叫老胖，小的叫二小。二小姊妹四个，俩姐姐先后嫁人，弟兄俩却一直说不上媳妇。论长相，论干活，弟兄俩在村里算是中等人才，却因为家庭名声找不上媳妇。二小的爹和大伯早年当过村干部，运动期间因为整人得罪了不少庄乡，坏了名声。眼瞅着俩光棍年龄越来越大，越来越难找，无奈之下，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外地女人给老大作媳妇。那个女人我见过，人长得白净，模样不丑，南方口音，声音好听。为了怕女人偷跑，白天夜里不离人，上厕所都有人跟着。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女人终于跑了，可惜又被追回来，一顿毒打，被锁起来，逼着吃治神经病的药，结果真治成了神经病，好歹生了一双儿女，算是完成了任务。老大开了头，老二也迎来了桃花运。那一年有人终于给二小说了个有眼疾的女人，总算成了家，还有了个儿子。成家以后，弟兄俩就分家单干了。老大干了两年以后，看看贩粮生意不好做，转行做泥瓦匠，领一伙人去给别人家修房盖屋，挣份工钱，时间长了，慢慢成了掌线的。二小一直干，直到死。
　　其实二小的死并不是因为贩粮，而是因为一场意外。据说他开着三轮车去地里拉土，车坏了，他把车斗升起来在车底下修理，没成想车斗液压泵忽然失灵，车斗砸下来把他拍死了，死相很惨。他的死在村里起了一阵波澜，有惋惜的，也有看热闹的。好多人把这件事归结于报应，认为是老辈不做善事，少辈坑人钱财。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虽然这话近于迷信，但却具有一定的道德约束力，提醒大家做人要厚道。
　　二小的死成了一个阴影，笼罩在粮贩们心头，好多人趁机金盆洗手另谋活路。
　　我大哥也收过一段粮食，当过一段时间的粮贩子，也没见挣到多少钱。父亲说大哥不行，不会坑人，只靠粮食差价挣不到钱。我深以为然。特别是二小出事以后，大哥像是找到了心理平衡，认为自己钱挣得虽然少点，但是干净，心里踏实。
　　粮贩子中间利新的经历也颇为传奇。利新的亲叔是乡粮所主任，有了这层关系来钱要比一般人容易得多。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利新一家人忙着往粮食里掺沙土，不知道卖给谁。村里人都说利新贩粮食挣到钱，却以另外的方式给花出去了。那一天，他开着三轮车贩粮被粮局稽查队追，惊慌失措撞了路边一个老汉，他车一扔，顺着玉米地就跑了，把车全赔进去还不算完。后来改行养鸡，赶上闹鸡瘟，赔了个底儿掉。再后来靠承包地种棉花发财，买了辆四轮汽车贩鸡蛋，村人笑称其为“导弹部队”。
　　粮食不好贩了，一些人又开始贩棉饼。去榨油厂批发，然后到各村去卖。饼被用来喂牛，或是作肥料。可是有些人仍然造假，秤上使手脚不说，更为恶劣的是以次充好。劣质饼喂牛牛不吃，作肥料不给力。这些贩子们又一次背上奸商骂名。
　　冬去春来，日月如梭，粮贩们的贩粮传奇像二小一样，渐渐被时光尘封。二小的儿子长大了，听说学习一般，读了技校，后来在市里开了家车辆维修服务店，挣了笔钱，买了楼房，娶了媳妇，把患有眼疾的母亲接到身边，一家人过起了正常人的日子。
　　我大哥不做粮贩以后主要靠打工挣钱。年前在济南做，住地下室，听说很暖和，比在家里都享福。年后又去了那里，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能净挣二百块钱。
　　粮贩们日渐老去，他们的传奇终成过去，连同他们的善与恶。可是历史总在延续，从来没有彻底完结。在时空的序列里，每个人都是产品，也是生产者；是种子，也是结果。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3-3-13 17:34 编辑 ] 村里人, 荷包蛋, 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