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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人物志:家发

2022-01-12叙事散文澧水寒儒
乡村人物志:家发发了吗?父辈殷切的希望总是美好的,但家发没有发,毕生都没有!2012年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坐上了轮椅,垂垂老矣。家发-----国字脸,胡子稀疏,脸上沟壑纵横,宛如刀刻。年青时,一脸络腮胡子,和西方人差不多。有人说,他雄性激……
乡村人物志:家发

发了吗?父辈殷切的希望总是美好的,但家发没有发,毕生都没有!2012年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坐上了轮椅,垂垂老矣。

家发-----国字脸,胡子稀疏,脸上沟壑纵横,宛如刀刻。年青时,一脸络腮胡子,和西方人差不多。有人说,他雄性激素一定高,但他没老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捱过来的,只有他自己清楚。

家发的那条腿废了注定他发不了。记忆中,家发是瘸子。家发的右脚背侧翻转在地,顽强地支持着脚的行走功能。他总是拄着自制的单拐一跛一跛的,一步一哼,行进在路上------回家或者看店。汗珠从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摔落。

哈哈哈,家发,家发,看你怎么发,废了你的腿,你那地主爹的希望还会长翅膀。那阵狂妄的喊叫至今还如雷贯耳,耳际萦绕。家发说曾欲自行了断,但那年代,你想喝药,没有;你想上吊,绳子上不了粱,也够不着。家发就隐忍的活了下来。

家发的童年是幸运的,他也只有童年充满阳光。这一切源于他爹。他爹是旧式地主,骨子里的土地意识决定他酷爱买地买田,拼死拼活的干工夫。家发爹从弱到强,集腋成裘,积沙成塔,造就了家发孩提时代丰盈的日子。解放后,土地重新分配,家发爹旗帜鲜明积极支持,但此一时彼一时,文化大革命风云再起。家发爹是地主被揪住狠狠批斗。家发爹戴着高帽子,跪在台上,任凭暴风疾雨击打。那群红小兵厉害得很,你不斗谁你就跟谁是一伙,一副帽子扣下来给你个哑巴吃黄连如何,看热闹或者被怂恿的心理急剧膨胀。家发怒火中烧。批斗会上,家发说他爹不是剥削他人的地主,他曾经亲眼目睹他爹用汗衫把一泡磨盘般大小的牛屎搬了回家做肥料。接受过教育的地主儿子谁都知道你能说会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能骗谁?曾经那个一贫如洗的赌徒状如恶犬不断地狂吠,曾经那个曾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家伙也嫉恶如仇,曾经那个在荒年里再三借粮未被默许的家伙也落井下石,三人成虎,家发爹就是为富不仁的地主。批斗,批斗,再批斗!家发的爹,倒了。家发爹说怨不得别人,他们也是被逼的。

家发爹说,隐忍是最好的办法,臣服最能彰显态度。家发不懂。一段时间风平浪静,但波澜又起。那天早上,家发对着毛主席他老人家早请示的时候,把那尊毛主席石膏像弄倒碎成了几段,家发脸色惨白,不知如何是好。

家发的小叔一眼瞅个正着,但谁敢隐瞒!家发的小叔如实向革委会汇报。晚上,家发爹和家发被五花大绑,跪在台上,红小兵慷慨陈词斗志昂扬:家发那小子,想陷害毛主席他老人家,欲图谋不轨,罪大恶极;地主恶霸的龟儿子还配叫家发,是那地主贼心不死还想翻身。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们,说说该如何做。打打打。激怒的人们一顿拳打脚踢,家发像一只死猫。

家发命大,侥幸没死。骨折,没人过问,任其自然,结果腿彻底废了。家发爹说你就是扫把星,自作孽不可活。

家发的陈年旧事如数家珍,我只有陪他体味沉重,但没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家发浊泪纵横。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进行安慰,唯有忍看一个老男人嘤嘤哭泣。

体验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陷入其中,但我一生都不愿意,只是痛苦的来临不会用商量的语气跟你晤谈。我说家发叔,你就认命吧。命?对,就是命。家发得到了一个较合理的解释之后,继续他手中的活计和叙述。

家发回归平静是在十年浩劫之后。家发开始拄着单拐尝试从家走出稍远的距离,像一只劣质的机器人,一步一步一步蹒跚学步,此时人们多半冷静了下来,只有少许人窃笑。

家发的人生轨迹逆转于1982年六月。1979年包产到户之后,家发爹虽然苍老,但仍能勤劳不辍,家境丰裕。一日,家发静坐在家,一位年老的乞丐独行到此,表明乞讨的意图之后,家发慷慨施舍。老人感慨良深。看他年纪轻轻居然惨遭不幸,遂将治蛇串疮绝招传授于他,云日后定衣食无忧。

家发爹说我养不了你六十岁,家发你得学点手艺养活自己,我死后,你可以靠手艺营生度日。爹的话没错,家发无师自通学会了制作祭祀品。家发的店蹲踞在河岸,临路,是他爹给家发的最后的馈赠,是石头和泥垒就的两间低矮的瓦屋。

土家人素来注重丧葬和祭祀。土家人的丧葬仪式是逝者生命终结后的一项盛大典礼,也是恭送逝者回归土地的过程,祭品不可缺少。清明、鬼节、大年三十的祭祀也是对先人的追思和缅怀,祭品也是必需的。那时的丧葬用品和祭祀用品是绝对原生态的,不像现在到处是塑料制品。棺罩、灵屋,全是家发以白纸竹篾麻绳一手制作,还有清明吊、冥钱,应有尽有。他手法纯熟,绘图精致,工艺精美,在当地颇受欢迎。后来政策宽松,丧葬操办和祭祀风行乡里,制作和变卖祭祀品就成了家发赖以生存的方式。有人说祭祀是一种迷信,我说这是慎终追远的一种表达方式,家发也说文化人理解就是不一样。我说你这手艺说不定会作为研究土家文化以非物质遗产保护起来呢。家发傻傻的笑,会吗?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手艺人不久就会消亡,技艺也会在大浪淘沙中无言的死去。

家发的绝招是治蛇串疮。蛇串疮俗称腰转龙,红肿,奇痒,一旦合拢,回天乏术。西医术语云带状疱疹。《医宗金鉴》记载分干湿两种,由热毒或湿气所致。药方引药难寻,况且土人未曾熟读医书,药也未可辨之。家发说,蛇串疮分公蛇和母蛇,西医都束手无策。玄,我摇头不语。家发说俗人不懂。我说能亲眼目睹最好。家发说好。一日路过,家发告诉我说,机会来了。有位患者久仰大名,寻思至此。家发嘱其扒开衣一看,家发一瞅,说是公蛇。病人不解。家发在板壁上画了一条蛇,燃纸焚香,然后念念有词以灯草灸之。病人面面相觑。我说家发叔你不是糊弄三岁小孩吧。家发兀自笑。你回吧。好了给钱。能好吗?我打死都不信。一周后,那人鞭炮齐鸣,锦旗一幅,说是感谢大师妙手回春。家发说这是祝由术,我不懂。但我想,存在自有存在的道理。

家发很随意,不强求资费,病患能给多少钱他从不过问。我说你傻。我要是有你的绝招我不成百万富翁鬼都不信。家发说你没有慈悲心,永远都不会。别人行骗都可以,何况你是行得稳走得正。家发说,能养活自己就行。淡泊如此,夫复何求。那时,我无语。

不是冤家不聚头。当年对家发大打出手的红小兵头目满××已经做了父亲。不巧,他的儿子却不幸罹患蛇串疮,儿子患此病于满××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他和家发是冤家,家发的那条腿就是拜他所赐。他不会记仇吗?他不会报复吗?满××的儿子呼天抢地直喊痒疼,他又能如何呢?看过西医,打过针,吃过药,擦过药,但那要命的蛇就是不听控制,他儿子那腰上的蛇串疮都快合拢了。全家合议,死马当做活马医,撕掉面子找家发去。

当年的红小兵头目满××那时极像一直落汤鸡,垂头丧气。他领着儿子一膝跪在家发的店里,一天一夜。家发坚决如铁。后来,乡民再三劝说,看在孩子的份上行行好积积德吧。那可怜的孩子,叩头如捣蒜,说伯伯,救救我吧。家发面色凝重,凭空而语:爹,原谅我吧,我狠不下那个心。言讫,操作仪式如旧,简单、神奇。一星期后,当年的红小兵满××携礼重谢,家发怒发冲冠出言不逊你走!滚远点!

90年代,拥有自行车是一种炫富的标志,家发与时俱进,他还承揽了补胎、打气的业务。补胎2元,打气5角。当年的收费的价目表遍布灰尘,但仍能可视可辨,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仿佛旧时光就在眼前轻轻晃荡。当下,家发还敝帚自珍,珍藏着那些吃饭的家伙。我说你还有啥用,倒不如丢掉了清洁。家发说,看到那些东西特踏实,有一种从远年踏过的痕迹。他念过私塾,怪不得言语深邃。如果没有那次变故,家发可能会前途无量呢。但是人生的轨迹就像流星划过,璀璨或寂灭与瞬间的时空有关。

我不喜欢回眸旧时光,我想,或许我年轻。能在2002年与他长谈和温习过往已是一种触摸远年脉搏的行为方式了。

最近见到家发是2012年岁末。他,年已古稀,秃顶,手也抖动剧烈,萎缩于轮椅上。但他还固执地要在那店待着。只是不再在店里食宿了,他有低保,有社保,是他的侄儿负责赡养,日子还殷实。在阳光满地的春日,他的侄孙子还会推着他到处走走。

看到我路过,他叫了我一声,我驻足,再度和他闲聊。

我说你咋还在这待呢?家发说,很快就要告别了,我有些不舍,活一天看一天店吧。说不定还有人会来找他呢。我说那是那是。他笑了,属于稍有成就感的那种笑。大半生的根据地,突然要弃之不顾,难舍是自然的。只是,我觉得有点苍凉。

末了,家发说要教点什么给我。他不希望他的绝招没有传承,毕竟对社会能造点福。但听人说祝由术有反噬力。我还是拒绝了。唉,后继无人啊,他叹了一口气,算了,也不强求。他显得特别特别的失落。

家发的一生很快就要划上句号了。他说他白来了一趟,给阎王退现货了,语调无限感伤。我说您这辈子修行积德,下辈子会荣华富贵的。听了我这话,笑容在他遍布沧桑的脸上绽开,许久,许久,不曾散去。


———-[ 本帖最后由 澧水寒儒 于 2013-3-14 12:1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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