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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戚戚巴旦姆

2022-01-12叙事散文敬一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57 编辑

  蒸笼一样闷热的气候,是西南盆地夏季无法绕开的一个事实。于是,在幽凉的地方一边喝冷饮一边与朋友聊天,成了我逃避闷热的一种方式。如果非要让我选择一种愉快……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57 编辑 <br /><br />  蒸笼一样闷热的气候,是西南盆地夏季无法绕开的一个事实。于是,在幽凉的地方一边喝冷饮一边与朋友聊天,成了我逃避闷热的一种方式。如果非要让我选择一种愉快的生活,我觉得在夏季能够寻到幽凉是最令我愉快的生活了。毕竟金榜题名、雪中送炭、洞房花烛和他乡遇故里这类愉快的事情,不可能天天在我身上发生。如果非要在令我最愉快的生活途径中加上一个愉悦的插曲作为记忆行走的伴奏音乐,那么几年前的夏天,我和白丁在七加十二茶坊喝茶时,他带来新疆建设兵团战友邮寄给他的那包盐焗巴旦姆核仁(西南盆地的人俗称偏桃仁),就堪称我精神知遇到的最佳伴奏曲了。
  吃着战友寄来的巴旦姆,清香的味道立刻如同烟雾漫漶在我们的嘴巴里面。我品尝陌生食物的味道,无疑就是在体验生活的陌生。白丁就不同了,他吃巴旦姆,却是在重复昔日的记忆,情形简直如同他的兵团战友,凭藉巴旦姆清香的味道,鸟儿一样唱着歌一下子就飞到了他的身边。他对我说,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去了新疆建设兵团。他带去的行李很简单,一床被盖,一副洗刷和吃饭的用具,还有一个绿色的书包。这个书包里装的东西就不简单了。万金油,汗巾,手电筒,小相册,一袋水果糖,钢笔,一本记录着撞入他眼帘的一切景象的日记本。这些物品,全是凭借了惜人和惜物的心情,还有出于物质匮乏时期所具有的本性,浸润了浓郁的爱的元素后,被他的父母装进书包的。这些装在书包里的小东西,代替他的父母成了时时刻刻都在关注他成长的眼睛。倘若装在书包里的小东西能够说话,肯定会把它们看见他原本极有可能成为大艺术家的黑亮头发,因为长期没有洗干净,每天都有细小的土粒黏附在上面,现在已经变得像被太阳烤焦了的一片芭蕉叶,萎靡不振地趴在头上的过程,一五一十告诉他。
  在裹挟了没有规矩约束,呈现出杂芜散漫元素的气候里,白丁和他的兵团战友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偷当地老乡栽种的巴旦姆。他们白天瞄好了个头大的巴旦姆果实,天一黑他们几个人就悄无声息地溜进树林中,左右开弓连枝带叶一把一把偷摘起来。他们知道状如偏形桃子的巴旦姆果肉味涩难吃,所以三下五除二摘下一地的果实后,他们会迅速用小刀削掉果肉,取出果仁塞进裤兜或者书包里面。回到宿舍里,个个从包包里抖出来的巴旦姆果仁在桌子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坡。顾不得打整脸上和手上的污迹,几个人就得意洋洋地分工淘洗,生火,干炒起来。一切操作程序完成,他们就着月光,在轻声哼唱“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呀飞,捎个信儿到北京……”的歌声中,一边酌小酒一边吃巴旦姆。他们不是傻瓜,不会为了牺牲自己的口福出卖偷摘的秘密。于是,白丁和他的战友们就这样成了烂兄烂弟,巴旦姆也成了拴在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情愫。
  相对于巴旦姆和白丁,我时常出卖别人也出卖自己,我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背叛道具。这还是其次,关键的是白丁说因为年代久远了,很多细节想不起来了,这让我顿觉到了意犹未尽的遗憾。生活画面进入脑袋的路程和时间很短,但是当它们从脑袋里再次折返出来供人回忆的时候,路程就很漫长了,而且还会丢失一些细节和成分。不像生活的画面进入和走出巴旦姆那样,不仅画面完好无损原汁原味,并且还能给人带来充沛的情愫遐想。从这个角度来看,巴旦姆就是白丁回忆新疆建设兵团战友的信物。
  盐焗的巴旦姆口感很好,酥脆回甜清香无比。对我这个很少感情用事的人来说,以前对身边发生的气味、颜色、声音和动作大多麻木不仁,觉得它们看着费神,听着轻佻,说着拗口,嗅着无聊。如今却因为巴旦姆清香的气息,我看茶坊的轮廓和线条都特别柔软富有弹性。看白丁也非常有小资情调。看表面布满了细小沟纹的淡黄褐色的巴旦姆仁,我突然觉得它就是我曾经交往过的一些难忘的人,只不过这些人的身影、声音和神情已经像书上的文字那样凝固了。事实上,此刻的巴旦姆在我看来确实就是一本记录历史的书籍。阅读写在巴旦姆仁上的文字,决无放荡无羁或者奢侈豪华带来的错觉和危险,反而尽是能够像倒钩刺那样牵引人的情愫、感念、记忆、憧憬和牵挂的元素。所谓触景生情,所谓见物如见人是也。
  命运总是喜欢在每样物事上涂鸦,给它们画上不同的条码。巴旦姆外壳上的细小沟纹就记录了我昔日朋友王星军的人生命运。他曾经在新疆建设兵团锻炼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吃过多次巴旦姆。然而,巴旦姆的酥脆清香并不能挽留住他离开新疆的梦想。他先是从新疆考入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后又跑到北京去北漂。没有正式的职业,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甚至连一个比较稳定的栖身场所都没有。我当时在西南某地的一个研究所任兼职副所长,因为业务的需要与我所影视剧制作中心的主任一道去北京出差。在八一电影制片厂与杨光远导演热情交流后,我去参加世界未来预测学会的年会,主任就去北京电影学院选演员。这样,王星军就和我们一道来到了西南地区,参加我们与天津电视台合拍的电视剧摄制工作。当时王星军很年轻,仅比我大一岁。我说不清楚是不是都有过在新疆建设兵团的经历,是不是都钟情于巴旦姆仁的清香味道,是不是曾经都用巴旦姆相互“投以木桃报以琼瑶”,反正结果是他和唱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的关牧村结为了伉俪。那个时候吐鲁番的葡萄的确熟了,巴旦姆的确熟了,关牧村也的确熟了。关牧村在中国歌坛上声名鹊起如日中天,身上缀满各种各样的光环,无论色彩还是亮度,绝对不亚于现在高档酒吧里斑斓璀璨的灯光。王星军在那时并没有名气,甚至连一点名人的征兆都看不到。他走到哪里之所以被哪里的人看重,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背后站着一个关牧村。
  电视剧拍完后,王星军并没有拿到出场费。这个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焦躁不安的心情可想而知。他跑到所长那里去诉苦乞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央求还是没有拿到钱。那几天所长还有意无意回避他,更是让他走投无路。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个情节是我刚从外地出差回来被他看见,就像是溺水垂死挣扎者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他追进我的办公室就再也不肯放掉我。看着一个魁伟的汉子为钱在我的面前泪流满面,我的心有了被刀扎的感觉。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便邀他到研究所外面的苍蝇馆子去吃饭。我们一边喝枸杞酒一边说话。他说敬所长,要是在新疆,我肯定会托人拿来巴旦姆仁给你下酒的,那东西真的很好吃,又香又脆余味悠长。他在利用巴旦姆来感激我请他吃饭。我不想问他拍摄电视剧的情况,我知道一提到电视剧就相当于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巴。我不再和他说话了。这一方面是他心情很糟糕,另一方面是我想他拿不到钱又不关我的事。电风扇吹来的风很凉爽。看着窗户外面马路上汽车灯光来来回回摇晃,忽然有了苍蝇馆子外面也是很凉爽和秀色可餐的错觉。甚至,我还发觉我好像不是领着王星军来苍蝇馆子吃饭,而是按图索骥来到了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吧里,等待一架旧钢琴弹奏出不老的曲子。早就听人说过,在夜景如画的环境里喝酒不说话的男人,本质上是一种风度和对一切似乎都已掌控了的自信魅力在表现。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真的觉得我就是在一个天然的酒吧中一边喝酒,一边把秘密情报传递给了地下党组织的。难怪王星军见了我的沉默样子忽然开口对我说,敬所长不是一个等闲之辈,身居边陲心却在世界上遨游,胸中必有宏图大志,不像我忧虑重重举步维艰。我问他为什么会把钱看得如此重要。他说他生活在关牧村的光环笼罩下,非常有压力而又无法从压力中走出来。他一直在努力依靠自己的能力完成自己的事业,这次来拍电视剧,就是一次尝试一次努力,希望通过自己挣来的钱办一个自己的摄影作品展览。他的摄影作品展览最终办成没有我不知道,我只是从他的叙述中隐隐约约听出了他和关牧村的婚姻出现了危机。当然,等我明白钱成了他们离婚的导火索,他后来去了美国并成为美国现代传播集团公司艺术总监兼导演的时候,我已经离开研究所二十多年了。
  如今我和王星军劳燕分飞天各一方。不知道我在回忆他的时候他会不会想起我。巴旦姆仁外壳上获不获得沟状斑纹,是不需要和我事先签订什么契约的。王星军想不想我更没有必要事先和我拉钩上吊的。只是我此刻忽然有了冲动和感概——两个和巴旦姆有缘分的人,一个正在向巴旦姆靠拢,另外一个却背道而驰越走越远。巴旦姆精心刻画在自己外壳上的优美沟纹,面对背道而驰越走越远的人,有没有感到枉然和无奈呢?
  说老实话,我是比较喜欢吃巴旦姆的。也知道巴旦木仁是维吾尔人传统的健身滋补品,经常吃巴旦姆有预防和治疗高血压、神经衰弱、皮肤过敏、气管炎、小儿佝偻等疾病的功效,还可以散寒、驱风和止泻等等。但我也只能间断性地短时期享受一下巴旦姆而已。这一方面是出于我的经济承受力,另外一方面是我缺乏吃巴旦姆所需要的闲情逸致的环境。当然,更重要的还有吃巴旦姆不在于数量和次数的多少,也不在于只用嘴巴吃的方式。偶尔用鼻子、眼睛和联想的能力吃上一两回巴旦姆,就可以达到预防想象枯竭、感觉退化、灵性衰亡和心态腐烂的目的。宛如女人在墙角嘀咕,声音还没有传出来,就被风严严实实捂回去了一样,很多人并不清楚巴旦姆的这个作用。
  “条子墨菲死的那个夜晚,真是让我永生难忘。有些家伙喝得烂醉,到现在还没有清醒过来。只要瓶子里还有酒,每个人都很愉快。欧·拉里带着风笛进了屋,奏了一些小曲。他们就这样向条子墨菲致敬,他们就这样表现他们的光荣与骄傲。他们嘴上说这是罪恶与耻辱,但互相使个眼色后,又继续斟满酒……”2009年这些字还是电影里的歌词,到了2013年,它们就摇身一变成了见证我换位思考的伴唱歌谣了。是的,我和巴旦姆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后,我就把自己当做一枚巴旦姆果实挂在了树上。巴旦姆的世界是一个绿色的世界,风一吹拂,这个世界就开始摇晃开始沙沙作响。巴旦姆习惯了摇晃的世界,也习惯了把风当成自己的笔和尺子,关注、记录和丈量与它们这个世界接壤的天山以南喀什绿洲的疏附、英吉沙、莎车和叶城等地的历史。只有夹在风和破云而出的阳光间隙中间,我才会突然发现挂在树枝上的巴旦姆,似乎正在用摇晃的姿势和在它身上随风爬上爬下的太阳光斑暗示我说,我不是过客而是一个归人,我的脚步不是美丽的错误,我早就该从流淌的时间里爬上树,和它们挂在同样的枝条上。
  我掰开巴旦姆果仁的外壳后,浅黄油质色彩的果仁就安然躺在了我的手上。我很喜欢这种色彩,温暖细腻,有宫廷的光泽但无宫廷的俗气,光滑而简洁的色调中调进了浓郁的华丽元素。华丽加上曼妙与高调的韵致,是对粗鄙、粗野、粗糙的一种反对,也是对感念、感恩和感佩的一种拥戴。这绝对不是我的臆断,而是我儿时记忆慢慢积淀下来的认识。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无精打采站在窗户边发呆。母亲下班回到屋里看见后,以为是我着凉病了,便掩藏住自己的疲惫神色问我是不是发烧了,说话时还用她的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测试我的额头发不发烫。我说我没有生病,只是不能出去玩耍。母亲得知了原由便安慰我,变戏法般将握了东西的手伸到我面前,让我猜手掌里面是什么东西。见我猜了很多次都猜不准,母亲就将手掌摊开,三颗油亮油亮的板栗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手掌上。母亲拿起一枚板栗送进自己的嘴里把外壳咬开,取出黄橙橙的板栗肉给我吃。我的情绪随了吃板栗渐渐由忧郁转变到了高兴的状态,母亲的担忧也随之从不安变成了踏实。那个时候,板栗是母亲呵护我的一个细节。透过这个优美的细节,一股暖融融的亲情,就汩汩流淌到了我的身体里。我的身子热了,一个阴霾的下午也热了。而现在,代替我的儿时,代替我的母亲,代替板栗出现在我手心上的巴旦姆,不仅像儿时的板栗温暖了我的心,而且还通过温暖细腻的色泽给我带来了轻烟漫入轻烟,酷似身着波西米亚浅黄色长裙的水灵灵女子,不仅矜持、清高和典雅,还让人心甘情愿想死在她的温柔乡中的感觉。
  和巴旦姆果仁的外壳上那些欲跃身而起轻歌曼舞的沟纹相比较,巴旦姆果仁就显得特别安静和含蓄了。这世上就该有类似巴旦姆这样的地方,空灵寂静和玄奧。即便只是小小一个长扁圆形的地方,也足够造就与成全我的内向、孤僻、清高或者我可能有的飘渺幻想及其伟大沉思。真的,巴旦姆就是这样在我的手心上,渐渐完成了它们隐藏上苍记录造物的所有卷宗的复原工作,生成了一个木质宇宙的过程。风仍然还在巴旦姆果仁的身上涓涓而泻。我没有看见走在风的屁股后面那些黄叶扶疏秋木锈红的景象,而是遇见了很多新疆草芥人物栩栩如生的身影,排成一个蛇形长阵接受我的检阅。排在蛇形长阵最前面的是我儿时经常听见唱《新疆是个好地方》的努尔尼汙。他婉转荡漾的歌喉和神采奕奕的表情,还是和我小时候与小伙伴斗蟋蟀的比赛中获得胜利后,模仿他映现在我脑海里的声音和神情摇头晃脑哼唱是一样的。排在队伍靠前位置上的是唱《大阪城的姑娘》的克里木。我读中学的时候,他就用他的歌声征服了我。只可惜那个时候,他并没有用歌声帮我征服我朦朦胧胧暗恋的女同学,也没有用他的歌声为我沉重的肉身插上一双翅膀,让我不用花钱买火车票就能够达到新疆去邂逅大阪城的姑娘,还有这个姑娘的妹妹。尾随在克里木后面出场的人,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演唱《怀念战友》的李世荣。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他在新疆生活过没有,但他演唱的这首以新疆为背景的歌曲,在我读大学期间的每一个晚自习结束的时候,还是会用气壮山河的男高音剑指黑暗,使我这个三流的胆小鬼顿时生出了英雄的胆量和气魄。排在队伍中部位置上的很多人,就是我现在经常在我生活的地方看见的卖烤羊肉串的新疆人了。在烟雾缭绕的羊肉烧烤摊前,一脸大胡子的新疆男人头戴小花帽,身穿花边长袍中气十足地不断吆喝,每一个音符上都会长出倒钩刺,用豪爽的性格勾住路人的眼睛和耳朵。他们的吆喝声不像是在做生意,反而更像是手持鞭子和一群羊信步走在大草原上的牧羊人,悠哉乐哉地宣泄着他们的情愫,也悠哉乐哉地蛊惑着我的感官。
  人生有涯。我想珍重生命里的每一个“当下”,还有与这每一个“当下”对应的人和事。人和事没有必要对我应许什么。世态无常,情难执守。它们也实在应许不了什么。甚至,我在拥有自己经历和交往过的朋友时,也正在拥有着经历和朋友消逝的过程。人的经历和人交往过的朋友不会永远像巴旦姆年复一年出现,又年复一年应许着我的食欲,以及把它当成身着波西米亚浅黄色长裙的水灵灵女子的全部意淫元素。我这样说巴旦姆绝对没有一点亵渎的意思,巴旦姆在我的脑袋中早就是这般一个活生生的象征了。并且我还觉得,巴旦姆是专门为我脑袋里的这个象征而存在的。
  我看不见排在长蛇阵后面的人。他们应该还没有走出巴旦姆的果仁。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想接受我的检阅,继续在巴旦姆的世界里等候他们要等候的人。我在想象的情况下吃巴旦姆,它带给我的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了,还有诗意的味道。譬如在和白丁的聊天过程中,我动用了牙齿的咀嚼功能和菠萝汁加薄荷再加冰块勾兑的冷饮诱惑,那些隐遁在巴旦姆果仁内部不肯出来见我的人和事物,才在巴旦姆果仁世界层层坍塌的时候,身不由己地显露出了它们的身影。我咀嚼巴旦姆,仿佛雪水融化后的甘甜清冽的巴旦姆味道就开始碰触我的唇齿,如崩塌的雪层,能听到裂冰的脆响,能触及到裂豁时的疼痛连同甜蜜清冽的动感。栖居在巴旦姆中的味道,让我逐渐区分出了人的身影和阳光、水分、植物以及地气的新鲜成分。缜密的巴旦姆仁就是缜密的阳光、水分、地气和所有新疆自然元素的组合。巴旦姆里面的人和它们组合在一起有多久了我说不清楚。这种迷茫的感觉如同一位作家说的那样,此般伤怀,调子甚老,恐怕是年纪长了涉世渐深,况复去国有时,登山临水兮,不免满目山河空念远。时光中错失了的,似花坠水,因人心流变,纵回头情已所非,待老来朝花夕拾,教人不自胜的总非花期有时这回事,而只是哀叹错失本身。
  被时光引线穿针带入到巴旦姆中的人物,并不都是我这般的念旧和感怀。嫁到伊犁河流域与乌孙人和亲的细君公主,还在胡乐的伴奏中哼着无声的歌曲。萨亦德与满速儿弟兄在南疆会晤,双方和解的没有语言的语言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束的征兆。被阿不力救下的公主吃了阿不力的巴旦姆仁后,带着没有颜色的妩媚动人的神情,依旧令叶尔羌河两岸的人们感到惊羡。高车副伏罗部首领阿伏至罗与其弟穷奇,并没停止用没有动作的动作指挥他们的部落继续西迁……他们把自己的身心都交给了巴旦姆用果仁纠集起来的阳光、水分、地气和所有新疆自然元素,自由自在无比惬意。鱼以水为驿,酒以心为驿。新疆的祖先们,大概就是以巴旦姆为他们永远的驿站了。
  我吃掉一枚巴旦姆仁,无疑就是吃掉了本该属于新疆祖先的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还有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中发生的生活细节。同时,和他们生活环境相连接的更大的背景,也就是由阿尔泰山、准噶尔盆地、天山、塔里木盆地和昆仑山构成的三山夹两盆的新疆地域和源远流长的深厚历史时间,也被我吃掉了。心有戚戚焉,然心戚戚矣。确实,一枚巴旦姆仁应该就是一枚“古老”这个词汇的形象反映。如同一片残缺的龟壳只有出现在海边沙滩上,才能够栩栩如生地复原出大海、沙滩和海龟自己的来龙去脉一样,巴旦姆仁也只有在我咀嚼的过程中,才会将古老这个词汇,栩栩如生地复原出它原本已经藏匿了的来龙去脉。才会将蛰伏在巴旦姆里面的祖先们吃苦耐劳、隐忍、对生存的理解、对危险的敏感和对美感的要求和盘托出。才会将一个剔除了丑恶、庸俗、粗鄙、喧嚣、贪婪、倾轧、贫富、贵贱和虚伪成分的干干净净的木质世界,清清楚楚呈现在我的嘴巴中和脑袋里。才会让我这个原本心中有龌龊的人,突然因为巴旦姆中走出来的祖先的光临而坦荡起来,摇身一变成为替代祖先活到今天的一个神灵使者。
  即使拿再多的神话故事来蛊惑我,也无法改变或者动摇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的顽固性。在我很安静的时候,巴旦姆就这样不断地醖酿、生产与散播着很多的灵性元素。这恰好应正了一个说法:你给世界归还一秒钟的寂静,世界就会回馈给你一秒钟的天籁。但是,当巴旦姆带给我味蕾从未有过的欢腾与惊叹时,我还是不由自主感觉到了我灵魂的惊愕与纵身一跃的隐秘冲动。一枚巴旦姆仁与其说是顺应了自然的规律才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如确切说成是在冥冥之中,巴旦姆的整个生长过程,其实就是向新疆的祖先、自然地理和历史敞开了大门,让它们按照神灵的指点进入其中安顿下来的。这样一来,神灵选择巴旦姆作为栖身之地,或者神灵的梦想能够像草粒一样年复一年与人相伴却又不受人的干扰,比人的生存更为长久的记忆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巴旦姆的身上。这是巴旦姆的绝对价值所在。白菜、萝卜、豆芽、西瓜和南瓜之类的植物,不是接触过化肥农药,就是和人走得太近,天天都能够看见人在它们面前讨价还价斤斤计较,所以不具备这样的绝对价值。
  即便神灵选择巴旦姆,对我来说答案简直就如同它们放在我面前的一个魔方,我隐隐知其奧妙浩繁,却无力拆解。即便七加十二茶坊里的电视正在上演外国大片,我和白丁饕餮巴旦姆留下的碎壳堆了一桌子,空调大概过于疲惫了,制造的冷气没有先前那么低了。然而这一切景象,却恰好映衬出了我的想象力被巴旦姆激发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的状态。我甚至在想,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一定要留下遗言说自己愿意被掩埋在巴旦姆树下,然后把我的肉质身体变成巴旦姆的木质身体,在那里一边啜饮阳光和地气,一边澹然守候着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善良人,或者不惊扰他们,只是默默陪在他们身边注视和聆听他们的心跳、欢快和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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