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城市

　　老温自然姓温，他的性格也像他的姓一样，温温吞吞的。今晚喝了点酒，话却多了起来，像风中细碎的叶子。他告诉我，最近以来他心绪不宁。我静静地望他，预感他可能要告诉我什么。果然，放下酒杯，他突然间冒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我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要买下这盘磁带——《悲情城市》。”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老温给我讲了一段有关他的心情的故事。
　　老温告诉我，去年夏天，他家来了一个年轻人。他的到来，纯粹是一种偶然。
　　那是暑假的某一天，在B市读书归家的女儿阿梅，突然欲言又止地对老温说：“爸爸……”，说到这里神色便有些不自然。老温耐心地等她，却再也听不到下面的话。
　　后来，还是老温的妻子告诉他：“阿梅有个广西籍的男同学，假期要骑自行车到从广西到云南来。”老温问妻，“她告诉你了吗，他们是什么关系?”妻说：“我也问她了，她说是只是处得比较好的同学而已。”
　　老温说，他当时的心头便隐隐地有几分不快，感到女儿一定隐瞒了些什么。
　　　　
　　这天，电话铃终于响起，女儿怯怯望了老温一眼，慌忙出了门。老温知道要出现什么事情了。果然，过不了二十分钟，一个个子粗短其貌不扬的男生跟在女儿后面，进了老温家阳台正对着的那座斜阳中的大门。
　　黝黑的皮肤、扁扁的鼻梁、微微下陷的眼睛，很厚的嘴唇，而且个子偏矮。这就是年轻人给老温的第一面印象。老温潜伏于心头的不快又抬起了头。但老温读书人出身，是个懂礼仪的人，东道主的责任自然是要尽的，首先做的事便是把儿子住的房子腾出安顿他住下，尽管女儿悄声说可以让他到附近一家旅舍去住宿，但无论怎么说也总不能安排他——一位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客人去住旅社，他毕竟还是一个靠父母养活的学生。儿子只好住了阳台。这天晚上，正巧老温要请大姐一家来吃饭，订好的酒席似乎便成了为年轻人接风的宴席。老温发现他给大姐的印象似乎也不佳，素来对人热情的大姐神情很冷淡，她似乎也敏感到了些什么。晚饭后，老温在闲聊中无意问起年轻人他的父亲在什么单位工作时，他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说：“在建筑队，为他们守工地。”
　　老温积在心中的不快便又增加了许多。晚上，他悄悄对妻子说：“看来，这人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是要用骑自行车到云南的行动来打动阿梅的心。”
　　　
　　虽然不愉快，但毕竟是女儿的同学，总不能失了主人的身份。老温显示了他的特色，不温不火，营造出一种与年轻人之间应有的距离。每天晚饭后到海边游泳，都要礼节性地带了年轻人去，让他感受一下夕晖中的洱海，当教师的妻子刚好放暑假在家，正好可以让她寸步不离地监护着这位年轻人，再三嘱咐女儿领他到当地的风景名胜地游览时一定要邀约上中学时的女同学做伴……就这样过了七八天。
　　　　
　　七八天过后，年轻人总算有要走的意思了。正当老温暗自松了一口气时，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女儿在一个晚上竟提出要同他一路回B市。
　　　　
　　老温吃了一惊：他的攻心战术还真奏了效。老温自然是一万个不同意。他脸上的肌肉蹦得很紧，一字一顿地对女儿说：“要知道，你如果和他结伴一起回B市，同学们会认为你们是什么关系?”女儿虎着脸，“爸，想不到你竟这么封建。本来就是很正常的同学关系，你偏要把它复杂化……”老温大喝一声：“你懂什么?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我要对你负责！”
　　　
　　女儿眼泪汪汪地躲进了她的卧室。老温与妻子经过一整夜的商量，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让妻子出面告诉年轻人，阿梅的外婆刚去世不久，她还要利用暑假剩下不多的日子回老家乡下去看望她的外公。所以——只好请他单独返回B市了。
　　　
　　临走前一天，年轻人一早出了门，到外面逛了一天，回来买了这盘磁带。
　　当晚，他说要把骑来的自行车留下。老温心理上早有准备，要他拿出购车的自行车发票。发票上的车价为三百五十元。老温立即拿出准备好的三百元钱给他。他红着脸说不要。老温不容置疑地说：“你走后，这车叔叔帮你去卖掉就是了。权当叔叔先把车钱付给你。”
　　他就这样走了。妻子和女儿去送他上车。老温自然没去。回家后，女儿怏怏地告诉老温：“爸，你拿给我同学的自行车钱，在车子发动时他告诉我他把它悄悄留在床头的床垫下了。”老温的心随即一沉，但看到女儿怏怏不快的脸色，只好心虚地转移话题：“你回B市时，就买飞机票好了。爸爸亲自把你送到昆明登上飞机。回校后，你一定要把这三百块钱还他。”
　　暑假满了，老温实践了自己的诺言，陪女儿坐火车到昆明，又送她到了飞机场。临别时，总觉得女儿的神色里少了些什么。
　　女儿回B市后，每次打来电话，老温总不放心，一再追问钱的事。起初，女儿还用很不情愿的口气回答：“我会找机会还他的。”问了几次后，女儿终于火山爆发：“爸，你别再问了好不好?我已经是大人了，我会正确处理的。”想不到女儿竟会用这样的态度对自己，老温只好讪讪闭了口。
　　这个个子矮小的年轻人，他那黝黑的皮肤、扁扁的鼻梁，两只微微下陷的眼睛，厚厚的嘴唇，在老温记忆里保留了很久。一想到他也许会与自己的女儿发生某种超出友情的联系，一种极不情愿的心情便油然而生。老温希望年轻人从此从自己的记忆里消失。
　　然而，事情并不这样简单。不久女儿突然打来电话，妻子接过电话说着说着声音就变紧，脸色也跟着暗了下来。放下话筒，妻告诉了一个让老温吃惊而又伤心的消息：“阿梅摔了一跤，小腿骨折，送进了医院。”
　　一家人马上陷入紧张和焦虑之中。经过商量，妻决定赶往B市去。
　　妻子临行前，老温愁肠百结。妻子从未只身出过远门。“算了吧，还是我去！”老温几次说起这句话。妻回答：“你一个大男人的，在女病房里不好招呼。再说，你生活能力差，能照顾好她吗?”老温无言了，只好默默地准备着妻要上路前的钱物。
　　老温告诉我，妻子一离开家，他就拨响了阿梅的手机。
　　想不到的是手机里传来的竟是一个浑厚的男音：“请问找谁?”老温一时语塞，迟疑着问：“我找阿梅，这是她的手机吗?”对方“哦”了一声：“哦，是叔叔吗?我是她的同学。有什么事，请讲。”老温说：“请你告诉她，她妈妈今天乘昆明的飞机到B市，下午四点左右……”话还没说完，那男声轻轻笑了一声：“叔叔。阿梅已经知道了。她请了我和几个同学去机场接阿姨，你放心好了，我们下午两点就出发。”
　　老温说，这轻轻的一声笑，让他心头一松又一紧，他预感到了什么，但还是问：“请问你是谁?”“叔叔，我到过你家！”
　　“真是他！他不愿意回答名字，”老温说，“想来一定心存芥蒂呢。但一想到妻子到B市后举目无亲，只好连声说：‘好，好，谢谢你了。’”
　　老温说：“妻在B市期间，每天都打来电话，告诉我女儿的消息。每次都少不了要说到那个年轻人。妻住在阿梅的宿舍，离医院远，年轻人每天清晨都来接她，把她送到医院；晚上又来接她，送她回阿梅的宿舍，并帮着买这买那……妻絮絮叨叨的诉说，让年轻人本已模糊的形象重新又清晰起来，我心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我对他的抵触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是因为他的相貌，还是他父亲的职业?如果仅限于这两样东西，那与我平常自我标榜的观念是否相符?我一时无法回答自己。
　　“幸好我女儿很快就出院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禁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我在电话中对女儿说，‘关于那个男生，你要好好谢他。他买来的东西，要想巧妙的办法以另外的方式还他。对他在患难时的帮助，要牢记心里，在他需要帮助时加倍回报。友谊应珍惜，但友谊不等于爱情。’”
　　说到这里，老温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笑容，声音突然有些异样。“我本以为事情会很快过去的，但想不到的是，今天中午，客厅里突然响起了一阵熟悉的音乐声，悲怆中含着依恋，温情中夹着冷峻——是儿子翻出了那盘磁带，我不知道这鬼家伙从哪里找到了它！”
　　就是这盒年轻人买下的磁带：《悲情城市》，让老温开始恢复平静的心又隐隐不安起来。音乐声中，闪过冷冷的眼睛，不温不火的礼节，精心设计的托词……
　　“但愿他在买这盘磁带时，不过是一种无意的巧合，并不含有特别的意思。作为女儿的同学——一个与女儿同龄的年轻人，我希望他今后想起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时，心头涌动的不应该是一种与这伤感的音乐相同的感情。”
　　听了老温的话，我体会到了一位做父亲者的心情。因为我也是一个父亲。
　　老温说：“真的，虽然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他在我们困难时的‘雪中送炭’，希望他生活得很好，也希望女儿在他出现困难时能向他伸出温暖的友谊之手。但从内心来讲我仍不希望他与我的女儿成为那种关系。你回答我，这是不是一种虚伪?”
　　我的心情也跟着复杂。其实，人与人之间除了爱情外，还应该有很多的情：亲情、友情、同情、感激之情。但这些“情”之间是不能互相替代的——无论是“情”本身还是施“情”的人。 　　听了老温的故事，我真想听一听老温所说的那盘磁带。
　　虽然我没有听过那盘磁带，但我还是能体会得出它所包含的感情。我也只能在默默中希望，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不应该成为一座悲情城市。
[ 本帖最后由 张乃光 于 2013-11-18 23:2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