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白
2022-01-12抒情散文紫筠紫筠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03 编辑
李大白死了。 李大白死在自己的院子里。我爹发现他的时候,他脸朝下趴在地上,脚边一根木棍,身上泥迹斑斑,耳朵嘴角有蚂蚁爬进爬出。正是盛夏时节,下了两……
李大白死了。 李大白死在自己的院子里。我爹发现他的时候,他脸朝下趴在地上,脚边一根木棍,身上泥迹斑斑,耳朵嘴角有蚂蚁爬进爬出。正是盛夏时节,下了两……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03 编辑 <br /><br /> 李大白死了。 李大白死在自己的院子里。我爹发现他的时候,他脸朝下趴在地上,脚边一根木棍,身上泥迹斑斑,耳朵嘴角有蚂蚁爬进爬出。正是盛夏时节,下了两天的大雨突然放晴,短裤汗衫已然包裹不住腐败的异味。他这是死了?我爹依然心有不甘地拍拍他的肩头,低声唤道:大白—— 我爹希望大白还能一咕噜跳起来,吵着嚷着杀盘棋,晚上哥俩再整两盅。大白爱开玩笑,这只是他和我爹开的一个玩笑,一个玩笑而已。 但是,大白纹丝不动。我爹的泪就出来了。他蹒跚着走出门,方才破门而入的力道全然不见踪影,摇摇欲坠地扶着门框干嚎:大白死啦—— 大白和共和国同岁,我爹也是,只是月份稍小,叫我爹哥。但是,在那个清一色的年代,命运还是倔强地挣扎出点差别来。大白是遗腹子,娘又在他三岁上抱病身亡,四岁头他也生了场大病,爷爷奶奶眼看着他没指望了,扔在灶房任其自生自灭。隔了一夜,我爹去找他,见他又睁开了眼,端碗井水给他喝了。大白蹬了蹬腿,眼神也泛了些光彩,拉着我爹的手就起来了。我爹兴奋地说:大白,你没死啊! 那时候,大白还不叫大白。大白是上学时候,村小老师给取的名字。村小老师第一天点名,他听着平日里叫“二狗”、“二蛋”的伙伴们都换了人模狗样的新名字,怔了半天说:我没!老师说:毛主席老人家说“一穷二白”,你比“二白”还白,就叫大白吧。不想一语成谶。十岁那年冬天,在皑皑白雪中,爷爷奶奶相继撒手而去;大白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大白不愿跟叔伯,多数时间留在我家,和我爹成了异父母的亲兄弟。不过他并不安分,经常溜出去,在哪遇到饭食就在哪吃,做了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孩子。 再大一些,生产队里开始给大白安排事做,都是一些别人眼红的轻快活,比如看青,让他跟着挣工分吃饭。看青是一种在三十多年前消亡的工种,每当庄稼灌浆直到颗粒归仓,正是各家青黄不接的时候,生产队里专门安排人看护着果实,以防饿得眼放绿光的人顺手牵羊。大白看青很上心,夏秋两季一天到晚扛着猎枪在田间地头转悠,入夜就窝在漫山野湖的茅草棚里,便于夜起巡视。大白一身正气,自己从不占一点便宜,对别人、对黄鼠狼和野兔等绝不客气,但对很小的孩子却甚为关爱,只要不打包不糟蹋,小小不然的往往网开一面,只要不是天天尝鲜。我幼时得过特殊照顾,经他的极力举荐和队长的通融,成为他的小助手,而慰劳瘪瘪的肚皮便有了得天独厚的便利。我最喜欢的是豌豆。豌豆一般间种在麦田里,翠绿色的秧苗依附缠绕在麦秸上,麦收前半个月,正是豌豆鲜嫩的时候,月牙形的豌豆荚里并排坐着五颗绿莹莹的豌豆,撕开一个口,呲溜一声就吸进嘴里。那个甜啊,让人满口生津,感觉世间最美妙的享受莫过于此。我说:叔,你也吃啊!他笑着回答:你吃吧,我是挣工分的,不能吃。大白的枪法很准,野兔之类的只要过他的眼,就很难逃脱。只要听到“砰”一声枪响,我就知道未来几天可以打打牙祭了。 没两年开始包产到户,大白不再看青,一个人分了二亩地,自个儿升炉造饭。但是孤身一个怎么着都好将就,饱一顿饥一顿的没操心,日子过得清苦,但是大白很快乐。他迷上了吹笛子,也不知啥时候学的,大概是无师自通,每到晚上就悠悠地吹。一根竹管几个孔,竟然被他吹出别样风情,欢快处如喜鹊登枝,忧伤处如鲛人泣珠。那时候我们村还没通电,大家晚饭后自发聚拢到大白门口,在银白的月光下或站或坐或倚着墙根,闲聊着静等开幕;大白则在堂屋里正襟危坐,清清嗓子感谢各位捧场,然后满院肃静,笛声倏地划破夜空,直入心扉。 我听不懂笛中故事,确是他的坚定拥趸,经常光顾他的音乐道场,也每每享受被他请进堂屋的荣光。这么一个面目清秀、文艺细胞满溢的青年,搁到现在也是抢手货啊!我不明白,大白怎么三十多了还是个快乐的王老五呢?我爹说:小孩子不懂别多嘴。我娘悄悄告诉我:大白爹娘不全乎。 不久,本乡有个没儿子的人家招女婿,经我爷爷奶奶极力撮合和爹娘的撺掇,大白就嫁了过去,做了俗话中的“倒插门”。大白人勤快,脑子活络,媳妇里外一把手,日子很快就红红火火起来。过两年生了一对龙凤胎,女家一高兴,就让女孩跟了大白姓李,也算他名义上后继有人了。大白始终记着我家收养他的恩情,每逢年节都要买了礼物来探望我爷爷奶奶,赶集遇到我爹,哥俩也要喝二两。等到女家老人双双过世,大白又举家迁了回来,重新和我爹做了邻居。 多年以后,大白的一双儿女都走出了村子。儿子上好学,留在了北京。闺女去了南方打工,在当地找了对象。我爹说:大白,你家出息了啊!大白摇着头说:不如哥哥你啊,俩儿子有一个在眼前看着,幸福啊!儿子有两年没回来了,总说忙;闺女还时常打个电话,多数和她娘唠;我们老两口一到晚上除了看电视,就剩大眼瞪小眼了。 去年,大白儿子添了孩子,把大白媳妇接去帮衬。于是,六十多岁的大白又重新回归孤家寡人状态了。日里莳弄莳弄庄稼,晚上吹吹笛子,偶尔和我爹下下棋,没事让我娘炒两个菜,哥俩摆酒话桑麻。一沾酒,我爹话就稠了。我爹说:大白,你岁数大了,别再种地了。大白说:儿女不靠咱,咱也不给他们添负担,趁着胳膊腿还能动,再干两年吧!说心里话,咱一辈子土里生土里长,离开了土地不踏实啊! 今年夏忙,大白媳妇回来搭手,抢收抢种结束就回京了。我爹在电话里的声音很苍老:这才回去几天,媳妇没给他打电话,我也没想着去看他,人就不见了。医生说是脑梗。我琢磨着,应该是夜里起了雨,你大白叔睡意朦胧地起来收衣服,不小心绊倒才引发的。终于明白,你大白叔为何羡慕我;如果眼前有个人照应,他或许不至于如此吧。 我知道,他当年愤恨我弟弟不好好念书,现在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我知道,有事没事我也该常回家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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