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玻璃

看见玻璃
武志强

黑夜里的玻璃看上去也是黑暗的，远处的灯光就像是镶嵌在玻璃上面。玻璃似乎不知疲倦，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外面的世界。那玻璃在夜里是不眠的，我知道的一些神话、传说和故事，就由玻璃讲来。 黑夜里，在微弱的光线下，站在一块玻璃前，玻璃向我透露着外面的一点信息。外面是昏暗的，是广大的充填其中的昏暗，而如果我关掉屋里的灯，那么外面的昏暗也就会涌进来。因为这是一块透明的玻璃，不透明的又是什么呢？ 在这明与暗之间，忽然就想到了记忆与现实，现实与未来，想到生与死。玻璃在不动声色中，经历着，从生到死，看明白了你的一切。在这世界上，我无法逃脱玻璃的追索，它像是我心灵的拷问者，审判者，它无处不在，将我置在审判台上。在玻璃面前，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我的目光出了错，怀疑自己认错人了，我看到那个人就是我吗？想象中的自己与眼前所见的自己并不一样，并不是同一个人。对自我的认识需要玻璃，但玻璃也并不能就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心头的疑惑仍在。 人与人看起来是有差别的，就是不一样，但是玻璃看起来没有差别，都是一样的玻璃。玻璃不发一言，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无论我什么时候看它，它都在那儿，像是在等着我看透它。我的眼睛里就有一层玻璃，它让我能看到一个世界，看到这个世界的丰富多彩，看到我命运的曲折艰难。我在玻璃里醒着，苦着，煎熬着。但是我同时希望自己也不苦，不是煎熬，知道命运已经注定，结局不可改变，就不应该再挣扎，而是应平静的等着终点到来。 单纯的是玻璃，但玻璃所镜像的世界则是复杂多变的。我看见玻璃在照映着世界，但玻璃不会为世界留下什么，好像它就是空的，好像吹在它上面的风把有过的映像都吹走了。有一天我也变得复杂起来，就觉得对不起玻璃似的，它本来是要教给我透明的，我却让自己浑浊了。我因此常常看不清自己，看不清自己的面目，以为我所看到的那一个是假的，不真实的。 玻璃没给我带来足够的荣光，这使我在玻璃面前总是显得黯然失色，自惭形秽，像是一堆尘土，像是自己不值当的被玻璃照进去似的，是我污染了玻璃纯洁透明的形象。所以，在面对一块玻璃的时候，我也会不好意思抬头，害怕看见自己的形象。一次，我在玻璃里看见了自己的表情，很是讶异，那颓唐的面容，疲惫的神情，头发上衰老了的迹象，就是我吗？镜像逼迫着我跳出来看自己。但是我仍然不得解脱，我意识到我解脱不了。我无法将自己的身与心从玻璃里轻逸出来，因为它们在里面都太沉重了。 那天，我看见一块玻璃，上面落满了尘土和鸟粪，这是遭人遗忘的玻璃，看上去丑陋不堪。它让我想到一个人，想到一个人尘封的记忆，一旦擦去尘土，也能变得簇新。但是时光不能倒流，年老了的生命再也回不到年轻时。 玻璃就是玻璃，在玻璃上面是留不住时间，留不住光阴的，光阴在上面是打滑的。也留不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玻璃没有表情，有表情的是我们。玻璃也没有感情，有感情的是我们。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或遗忘这个世界的时候，世上的玻璃并没有离开或遗忘，任何时候玻璃里都有世界的影像。玻璃也没有死去，它还活着。 春风夏树，秋雨冬雪，季节的变化，人生的经历也在玻璃上书写着，只是你看不到罢了，时光无形的手指把它们都轻轻抹去了，就像是一笔勾销了。所以现时的我们，面对着玻璃时，就像是面对一个虚无，觉得虚无的是我们，而不是玻璃。 我在这个工厂里，看着那些玻璃，看着玻璃外面的那块天空，一年四季。我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几十年，从这端走到那端，又从那端走到这端。生命在四季中经历这里的每一点变化，其实我寄希望的这里没有一点变化，就像没有变化，不被刷新的我。我在这里，看到的总是自己的旧颜，工作服上落着尘土，仿佛来自四方的尘土都落进了这个工厂，落在我这儿，落在我身上。我有了一种被尘土覆盖的感觉。我不说埋葬，是因为这个词我说的太多了，在这里不想说了，还因为我现在不想死，我想到生命里的一点明亮，还想活着，就像那些玻璃一样活着。那些沉默的玻璃啊，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的在这里活着。

在我的内心里藏有一块玻璃，那是块清明的玻璃，明明亮亮的，为我死去了的心愿，也为我还没有死去的心愿，藏着。我愿意透过这块玻璃看到那晴朗的天空。 在一个落雨的日子，我看见一块没有遮蔽的玻璃，在风雨中，为我遮挡了风雨，它是把风和雨都挡在外面了。那个时候，我想代替玻璃，让我来承受风雨的击打。我看见我单薄的身影走在风雨中了。 看着玻璃，你的目光会自然的穿过玻璃，你能看出什么呢？如果你对外面的景物无动于衷，如果你自己心灵麻木，你又能指望玻璃带给你什么呢？有时，我感觉我的身体就像一个空壳，形如枯木，心似死灰。但是我仍然愿意这样坐着，这样安静地看着一块玻璃，什么都不想，让目光穿透玻璃，不为什么，只为在玻璃上面打发时光。 我想，世界本来是虚无的，只是因为尘土附着在了玻璃上，世界看上去才不再虚无，而世界只不过就是一些尘土。玻璃上的尘土。世界上本来也没有我们，只是玻璃把我们呼唤出来了，然后我们在玻璃中看见了自己，确认了自己，知道那就是自己。尽管有几分的无奈吧，心情上有一点灰败，但一个人是不能不接受自己的，哪怕他对自己并不满意，哪怕他生活的并不成功，充满了失望和失败的阴影。 我看见了玻璃，那明明亮亮的玻璃。 不是我们创造了玻璃，是玻璃创造了我们，不是世界创造了玻璃，是玻璃创造了世界。 外面轻扬着春风中的柳丝，透过玻璃，就看见那柳丝摆动了。这一时刻，我宁愿相信，那些无形的风和有形的柳丝也是玻璃创造出来的的。 关于玻璃，关于我自己，我实在不想再说什么了，我也不想再解释什么了。这些日子思考这些问题，又要上班工作，觉得累。看着玻璃，我也不再想祈求，向一块玻璃我又能祈求出什么呢？所有的目光都空空的略带一点茫然和疲惫的穿过去了，所以的往事如同岁月的风也都在无声中穿过去了。我只觉得空，身体空，心里空。我的目光一刻不停，没有在玻璃上停留，没有一个转身回顾的动作，就那样义无反顾的走了。我感觉我是被那些不断穿越的目光给遗弃在这儿了。是被一块玻璃给遗弃在这儿了，空空的，就像一具躯壳，不具任何形式的欢乐。 但是我想，我应该欢乐的，像所有在欢乐中的人一样，像所有安静的玻璃一样，它们应该都是在欢乐中的。

武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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