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笔记
2022-01-12抒情散文敬一兵
守灵笔记敬一兵一我有一万个理由不想提到毛脚杆女媳的名字。特别是在给二哥守灵的夜晚。体恤套大裤头，他总是这样松松垮垮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好像世界上的所有大事，都需要他来安排。偶尔四目相望，我们彼此却无语言，甚至连个招呼的动作都没有。夜色掏空了殡……
守灵笔记
敬一兵
一
我有一万个理由不想提到毛脚杆女媳的名字。特别是在给二哥守灵的夜晚。
体恤套大裤头，他总是这样松松垮垮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好像世界上的所有大事，都需要他来安排。偶尔四目相望，我们彼此却无语言，甚至连个招呼的动作都没有。
夜色掏空了殡仪馆的模样，只留下黑乎乎的轮廓。像是在废墟之上。他在一边与几个徒弟喝酒，我在灵堂门口呆坐，任由夜色在我的眼睛里涂染。
树木的绿色已经被黑夜取代了，唯独站立的姿势没有变，安安静静四下打量。灵堂里飘飞出来感觉不到温度的杏黄色烛光，还在草地上艰难劈开夜色的阻挡。哀乐总是在我的耳边绕来绕去不肯走远。这些情形，暗暗扣合着徘徊才有的那种特性。虽然我不信神不信鬼，可我还是凭借烛光和哀乐的犹豫不决，一下子就判断出来，得了骨癌辞世的二哥，他那看不见的灵魂没有得骨癌，也没有一丁点要去阴间那么远的地方的打算。
在殡仪馆里，守灵者无疑都是守门人。
守门人的职责，就是等候逝者不愿离去的灵魂，一次次推开浓墨夜色跑回来的时候要开门迎候，还要让灵魂感到家的温暖，并没有在其身后消散殆尽。但是，二哥的毛脚杆女媳，却把守灵当成了一次与酒的聚会。我跟夜色抢着收集灯光的时候，他却在抢着收集酒。白酒，啤酒，卤鸭脚，泡鸡爪，花生米和炸薯条纷纷滑进他的喉咙。快要喝完了，他才想起来让徒弟过来喊我去喝酒，还借着酒劲指使我这个老辈子给他抹车子我都不说了。关键是他一阵眩晕跪倒在桌边的时候，他还装模作样边吐边结结巴巴说起黑洞和外星人这些深奥的东西，用来证明他生来不是守门人，而是一个高智商的车夫。我赶紧把他扶到棚子外面去呕吐。如果不是我把他的衣领紧紧拽住，他的身子，早就随了呕吐一头栽进生满孑孓的阴沟里了。
他在殡仪馆的三个晚上，就有两个晚上是醉醺醺的。疯疯癫癫的情形，跟漫过他家院墙无人管理的三角梅一样，疯狂泄露着不安分的生长激素。守灵夜不是不准喝酒，也不是不准喝醉。他醉酒的性质与失去亲人的悲伤和忧愁无关，而是没有了拘束和牵绊的肆无忌惮。醉酒乱性，身子轻飘飘的，脑袋里的景象也成了一趟疾驰的火车窗户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哪有能力放慢为逝者送行的脚步和关注守灵的细节。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吐完后他又接着喝酒。接着和他的几个学开车的徒弟闲聊。这次闲聊的话题不再是黑洞和外星人，而是躺在棺材里的岳父。他说岳父生前一直不喜欢他，只要他和妻子吵架被岳父知道了，岳父就要鼓动妻子和他离婚。他还说岳父这次不是死于骨癌，而是被吓死的。他说完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下，想等候徒弟们认同、理解的话语如期而至。徒弟们你瞧我我瞧你，迷茫的表情跟夜色一样幽深。
不晓得他说这些话是想证明什么因果关系。如果真有什么因果关系，大概凭他的脑袋也是无法理出个头绪的。即使这样，他还是一个劲地纠缠着这个话题唠叨。是说在白天他总是醉心于过问收到了多少钱，晚饭订在哪家馆子，或者就干脆坐到麻将桌边使劲搓麻将赢钱这些事情。原来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对他岳父“慎终追远”的一点点缅怀和尊重的成分了。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言中含满了情绪的低温元素。在他情绪的低温合围中，我眼中殡仪馆的阴森轮廓不是被寂静的夜色，萧瑟的冷风勾勒出来的，而是被情绪勾勒出来的。
夜晚的天空掺杂了情绪，就连颜色和声音也有了重量。毛脚杆女媳唠叨一次，我的身体就会被下坠的重量挤压一次。我不想再听他唠叨。继续听下去就等同于我心甘情愿在淤泥中沉沦，直到窒息，直到死亡。
没有人想被囚禁，就连殡仪馆里潜伏在黑暗中的亡灵，也不想在阴间里被禁锢。亡灵一直随风自由自在飘飞。难怪，殡仪馆夜晚的风，总是让人觉得比别处的风要冷得多。
我想一个人借了路灯的照明四下走走。
二
大概是怕我一个人深更半夜在殡仪馆内走来走去会遇见野鬼孤魂，云南来的侄女婿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俩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又细又长，不晓得我们的身影会不会惊动四下逡巡的亡灵？我并不怕夜色笼罩下的殡仪馆到处都是死人。这倒不是因为身边侄女婿当过武警，身体壮得像头牛。他的健壮体魄仅仅让我觉得他很踏实忠厚，一点不像二哥的毛脚杆女媳，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
说来很怪，只有走在我前面的亲人不断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后，我才发现，继续留在我身边的亲人，是我踏实和信心的象征。
我四下走动，是想借这个机会在心里向二哥忏悔。
我和二哥打了多年交道。我们一起喝酒，喝了酒就吵架，甚至有几次还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差点在酒后打起来。二哥天生木讷，我没有一点同情心却时常拿他的木讷取笑他，说他是仓库保管员。更多的时候，我懒得理他，不同的生活环境成了隔在我俩之间的一堵墙壁，难得见上一面的时间里也是各人想各人的事情，彼此仅仅相互发一支烟。特别是二哥死前的头一年，我因为他说话太臭，喊他爬出我的家门，从此硬起三根筋不认他是我二哥，以至于他临终的时候，我也没有守在他的病床前。
二哥的爱好不多。除了抽点劣质纸烟，喝点散装白酒，就是喜欢看电影。记得他最爱看的电影是描写吉普赛女郎的《叶塞尼亚》。当时我不清楚二哥喜欢这部影片的原因。二哥死后，我才慢慢反应过来，吉普赛歌曲是很美的，从骨质里透露出时间是用来流浪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只有心灵是用来唱歌的感性元素。这些元素，暗合了二哥一生的经历。
夜风穿过树叶，把妇人抽泣般的声音留在我一幕幕回忆的画面里。风声里是二哥曾经孤愤无奈的江湖，也是他现在刚刚进入的另外一个寂寞清冷的江湖。
我跟其他为二哥守灵的人一样，不愿意在玻璃棺材边长时间注视二哥的遗体。别人注视他的遗体，他的遗体全是让人害怕的景象。这与其说是二哥让人害怕，不如说是他自己害怕寂寞清冷的江湖更妥帖。但这种景象到了我的眼睛里，就成了鞭子带来的痛苦。二哥这一辈子都生活在大凉山里，一生所受的苦，整条金沙江都装不完。我悔恨自己在二哥去世后才醒悟过来。我被一根恩怨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看不见二哥卑微的一生，比我的一生要充实得多，淳朴得多。
侄女婿见我沉默不语，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在忏悔。他听后无语，他知道我和二哥的那些可笑的恩怨。
夜晚的风在叙述，低温在游走。观众只有我，侄女婿，还有棺材里的二哥。我觉得风和低温正在撕开我的肌肤，然后穿过骨骼，一把一把抓出我身体内血淋淋的器官。都说情感越深，创痛越烈。我的创痛，来自于悔恨。在半夜三更的殡仪馆里，我才发现我比二哥更木讷，更白痴。
二哥草芥一般轻飘飘的逝去，无论是在生活的质量和身体的质量上，都不足以令苍天开眼。但是，二哥这种一了百了的肢体语言，从语句到语势，从外延到内涵，却早已超过了我生理和心理能够承受的重量范围。
是二哥轻飘飘的死亡，让我的忏悔和他的死亡找到了意义。
三
不知不觉来到了殡仪馆的大门处。
冷风依旧吹个不停。昏暗的灯光下，大门边的院墙下停了一辆人力平板车。车旁一个老头子孤零零坐在地上。手里夹了一根纸烟，随风忽明忽暗闪着。老头子的另外一只手，始终隐藏在车上铺着的大花棉被里面。
从大花棉被凸起的轮廓看，棉被底下应该是一个熟睡着的人。
我在殡仪馆的室外转悠了半天，终于在大门边遇见了一个活人，心里自然有了亲切的感觉。老师傅，外面冷，怎么不到房间里去呢？老头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起我说，你是守灵的人吧？我说是的。
老头子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却很柔和。在殡仪馆这个特殊的地方特殊的夜晚，柔和的声音更会显示出相知相惜的那种感召力。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知遇到这种感召的亲热了。
老头子和我说话的时候，他的手依旧隐藏在大花棉被下面。
不用问都知道，老头子的手一定是握着棉被下那个睡觉人的手。
我对着大花棉被鞠了一躬。老头子见我这样很是感动，想站起身来和我说话。我忙示意他不用站起来，我自己蹲在了他的身边。
老头子说铺盖下面是他的老伴，傍晚才离开人世的。老头子和老伴从农村来的，在这个城市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靠捡破烂为生。老伴病逝后老头子怕消息传到房东那里不好，就像往常出门捡破烂那样，把老伴用棉被包裹起来放在平板车上，走了三个多小时才来到殡仪馆的。叹了口气老头子对我说，他没有多少钱，所以老伴火化后他不准备留骨灰了。
我无言安慰。此刻任何的语言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说到不留骨灰，老头子就哽咽起来。对着铺盖喃喃说老伴，你一个人先走一下，你不要走得太快了，等等我，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去追上你的！
老头子说的每一个字，像雨点一样敲打在我的心上。
想想刚才二哥的毛脚杆女媳的所作所为，我就难过起来。要不了一个小时的时间，逝者就会在火化炉里变成一缕青烟升天。他们留给生者的，仅仅是一堆发票和尚未被抚慰的念想。所以，二哥在殡仪馆的最后一个晚上，不是等着进火化炉，也不是等着看他的小辈子们是怎样大肆操办他的葬礼。二哥和老头子逝去的老伴一样，就是想在火化前的最后时刻，等着他们的亲人放慢送行的脚步，多留一点时间静静地陪在他们身边，说说一起经历的事情。
老头子从凌晨两点多就等在殡仪馆的大门边，就着棉被，最后一次挨着老伴和衣而眠的情景，让我感动让我敬畏。
两个毫不相干的逝者被活人安排在殡仪馆里聚会，表面看是一种必然的归属结果，实则是一种缘分。至少，在我看来，二哥和老头子的老伴的死亡，就是一种聚会的缘分——因为他们都采用死亡来反抗不如意的生活。只有死亡才能够彻底证明他们敢做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人才是大善和美的。
我的忏悔，我边看二哥边胡思乱想的这些举动，还有为二哥写的这篇笔记，二哥永远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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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一兵
一
我有一万个理由不想提到毛脚杆女媳的名字。特别是在给二哥守灵的夜晚。
体恤套大裤头，他总是这样松松垮垮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好像世界上的所有大事，都需要他来安排。偶尔四目相望，我们彼此却无语言，甚至连个招呼的动作都没有。
夜色掏空了殡仪馆的模样，只留下黑乎乎的轮廓。像是在废墟之上。他在一边与几个徒弟喝酒，我在灵堂门口呆坐，任由夜色在我的眼睛里涂染。
树木的绿色已经被黑夜取代了，唯独站立的姿势没有变，安安静静四下打量。灵堂里飘飞出来感觉不到温度的杏黄色烛光，还在草地上艰难劈开夜色的阻挡。哀乐总是在我的耳边绕来绕去不肯走远。这些情形，暗暗扣合着徘徊才有的那种特性。虽然我不信神不信鬼，可我还是凭借烛光和哀乐的犹豫不决，一下子就判断出来，得了骨癌辞世的二哥，他那看不见的灵魂没有得骨癌，也没有一丁点要去阴间那么远的地方的打算。
在殡仪馆里，守灵者无疑都是守门人。
守门人的职责，就是等候逝者不愿离去的灵魂，一次次推开浓墨夜色跑回来的时候要开门迎候，还要让灵魂感到家的温暖，并没有在其身后消散殆尽。但是，二哥的毛脚杆女媳，却把守灵当成了一次与酒的聚会。我跟夜色抢着收集灯光的时候，他却在抢着收集酒。白酒，啤酒，卤鸭脚，泡鸡爪，花生米和炸薯条纷纷滑进他的喉咙。快要喝完了，他才想起来让徒弟过来喊我去喝酒，还借着酒劲指使我这个老辈子给他抹车子我都不说了。关键是他一阵眩晕跪倒在桌边的时候，他还装模作样边吐边结结巴巴说起黑洞和外星人这些深奥的东西，用来证明他生来不是守门人，而是一个高智商的车夫。我赶紧把他扶到棚子外面去呕吐。如果不是我把他的衣领紧紧拽住，他的身子，早就随了呕吐一头栽进生满孑孓的阴沟里了。
他在殡仪馆的三个晚上，就有两个晚上是醉醺醺的。疯疯癫癫的情形，跟漫过他家院墙无人管理的三角梅一样，疯狂泄露着不安分的生长激素。守灵夜不是不准喝酒，也不是不准喝醉。他醉酒的性质与失去亲人的悲伤和忧愁无关，而是没有了拘束和牵绊的肆无忌惮。醉酒乱性，身子轻飘飘的，脑袋里的景象也成了一趟疾驰的火车窗户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哪有能力放慢为逝者送行的脚步和关注守灵的细节。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吐完后他又接着喝酒。接着和他的几个学开车的徒弟闲聊。这次闲聊的话题不再是黑洞和外星人，而是躺在棺材里的岳父。他说岳父生前一直不喜欢他，只要他和妻子吵架被岳父知道了，岳父就要鼓动妻子和他离婚。他还说岳父这次不是死于骨癌，而是被吓死的。他说完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下，想等候徒弟们认同、理解的话语如期而至。徒弟们你瞧我我瞧你，迷茫的表情跟夜色一样幽深。
不晓得他说这些话是想证明什么因果关系。如果真有什么因果关系，大概凭他的脑袋也是无法理出个头绪的。即使这样，他还是一个劲地纠缠着这个话题唠叨。是说在白天他总是醉心于过问收到了多少钱，晚饭订在哪家馆子，或者就干脆坐到麻将桌边使劲搓麻将赢钱这些事情。原来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对他岳父“慎终追远”的一点点缅怀和尊重的成分了。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言中含满了情绪的低温元素。在他情绪的低温合围中，我眼中殡仪馆的阴森轮廓不是被寂静的夜色，萧瑟的冷风勾勒出来的，而是被情绪勾勒出来的。
夜晚的天空掺杂了情绪，就连颜色和声音也有了重量。毛脚杆女媳唠叨一次，我的身体就会被下坠的重量挤压一次。我不想再听他唠叨。继续听下去就等同于我心甘情愿在淤泥中沉沦，直到窒息，直到死亡。
没有人想被囚禁，就连殡仪馆里潜伏在黑暗中的亡灵，也不想在阴间里被禁锢。亡灵一直随风自由自在飘飞。难怪，殡仪馆夜晚的风，总是让人觉得比别处的风要冷得多。
我想一个人借了路灯的照明四下走走。
二
大概是怕我一个人深更半夜在殡仪馆内走来走去会遇见野鬼孤魂，云南来的侄女婿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俩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又细又长，不晓得我们的身影会不会惊动四下逡巡的亡灵？我并不怕夜色笼罩下的殡仪馆到处都是死人。这倒不是因为身边侄女婿当过武警，身体壮得像头牛。他的健壮体魄仅仅让我觉得他很踏实忠厚，一点不像二哥的毛脚杆女媳，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
说来很怪，只有走在我前面的亲人不断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后，我才发现，继续留在我身边的亲人，是我踏实和信心的象征。
我四下走动，是想借这个机会在心里向二哥忏悔。
我和二哥打了多年交道。我们一起喝酒，喝了酒就吵架，甚至有几次还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差点在酒后打起来。二哥天生木讷，我没有一点同情心却时常拿他的木讷取笑他，说他是仓库保管员。更多的时候，我懒得理他，不同的生活环境成了隔在我俩之间的一堵墙壁，难得见上一面的时间里也是各人想各人的事情，彼此仅仅相互发一支烟。特别是二哥死前的头一年，我因为他说话太臭，喊他爬出我的家门，从此硬起三根筋不认他是我二哥，以至于他临终的时候，我也没有守在他的病床前。
二哥的爱好不多。除了抽点劣质纸烟，喝点散装白酒，就是喜欢看电影。记得他最爱看的电影是描写吉普赛女郎的《叶塞尼亚》。当时我不清楚二哥喜欢这部影片的原因。二哥死后，我才慢慢反应过来，吉普赛歌曲是很美的，从骨质里透露出时间是用来流浪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只有心灵是用来唱歌的感性元素。这些元素，暗合了二哥一生的经历。
夜风穿过树叶，把妇人抽泣般的声音留在我一幕幕回忆的画面里。风声里是二哥曾经孤愤无奈的江湖，也是他现在刚刚进入的另外一个寂寞清冷的江湖。
我跟其他为二哥守灵的人一样，不愿意在玻璃棺材边长时间注视二哥的遗体。别人注视他的遗体，他的遗体全是让人害怕的景象。这与其说是二哥让人害怕，不如说是他自己害怕寂寞清冷的江湖更妥帖。但这种景象到了我的眼睛里，就成了鞭子带来的痛苦。二哥这一辈子都生活在大凉山里，一生所受的苦，整条金沙江都装不完。我悔恨自己在二哥去世后才醒悟过来。我被一根恩怨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看不见二哥卑微的一生，比我的一生要充实得多，淳朴得多。
侄女婿见我沉默不语，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在忏悔。他听后无语，他知道我和二哥的那些可笑的恩怨。
夜晚的风在叙述，低温在游走。观众只有我，侄女婿，还有棺材里的二哥。我觉得风和低温正在撕开我的肌肤，然后穿过骨骼，一把一把抓出我身体内血淋淋的器官。都说情感越深，创痛越烈。我的创痛，来自于悔恨。在半夜三更的殡仪馆里，我才发现我比二哥更木讷，更白痴。
二哥草芥一般轻飘飘的逝去，无论是在生活的质量和身体的质量上，都不足以令苍天开眼。但是，二哥这种一了百了的肢体语言，从语句到语势，从外延到内涵，却早已超过了我生理和心理能够承受的重量范围。
是二哥轻飘飘的死亡，让我的忏悔和他的死亡找到了意义。
三
不知不觉来到了殡仪馆的大门处。
冷风依旧吹个不停。昏暗的灯光下，大门边的院墙下停了一辆人力平板车。车旁一个老头子孤零零坐在地上。手里夹了一根纸烟，随风忽明忽暗闪着。老头子的另外一只手，始终隐藏在车上铺着的大花棉被里面。
从大花棉被凸起的轮廓看，棉被底下应该是一个熟睡着的人。
我在殡仪馆的室外转悠了半天，终于在大门边遇见了一个活人，心里自然有了亲切的感觉。老师傅，外面冷，怎么不到房间里去呢？老头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起我说，你是守灵的人吧？我说是的。
老头子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却很柔和。在殡仪馆这个特殊的地方特殊的夜晚，柔和的声音更会显示出相知相惜的那种感召力。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知遇到这种感召的亲热了。
老头子和我说话的时候，他的手依旧隐藏在大花棉被下面。
不用问都知道，老头子的手一定是握着棉被下那个睡觉人的手。
我对着大花棉被鞠了一躬。老头子见我这样很是感动，想站起身来和我说话。我忙示意他不用站起来，我自己蹲在了他的身边。
老头子说铺盖下面是他的老伴，傍晚才离开人世的。老头子和老伴从农村来的，在这个城市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靠捡破烂为生。老伴病逝后老头子怕消息传到房东那里不好，就像往常出门捡破烂那样，把老伴用棉被包裹起来放在平板车上，走了三个多小时才来到殡仪馆的。叹了口气老头子对我说，他没有多少钱，所以老伴火化后他不准备留骨灰了。
我无言安慰。此刻任何的语言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说到不留骨灰，老头子就哽咽起来。对着铺盖喃喃说老伴，你一个人先走一下，你不要走得太快了，等等我，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去追上你的！
老头子说的每一个字，像雨点一样敲打在我的心上。
想想刚才二哥的毛脚杆女媳的所作所为，我就难过起来。要不了一个小时的时间，逝者就会在火化炉里变成一缕青烟升天。他们留给生者的，仅仅是一堆发票和尚未被抚慰的念想。所以，二哥在殡仪馆的最后一个晚上，不是等着进火化炉，也不是等着看他的小辈子们是怎样大肆操办他的葬礼。二哥和老头子逝去的老伴一样，就是想在火化前的最后时刻，等着他们的亲人放慢送行的脚步，多留一点时间静静地陪在他们身边，说说一起经历的事情。
老头子从凌晨两点多就等在殡仪馆的大门边，就着棉被，最后一次挨着老伴和衣而眠的情景，让我感动让我敬畏。
两个毫不相干的逝者被活人安排在殡仪馆里聚会，表面看是一种必然的归属结果，实则是一种缘分。至少，在我看来，二哥和老头子的老伴的死亡，就是一种聚会的缘分——因为他们都采用死亡来反抗不如意的生活。只有死亡才能够彻底证明他们敢做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人才是大善和美的。
我的忏悔，我边看二哥边胡思乱想的这些举动，还有为二哥写的这篇笔记，二哥永远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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