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半日

我在这个冬日的午后走进鹤鸣茶社的。这天是周末，恰好有慵懒的太阳，难得一次地赏光，穿透云层露着微红的脸。

其实，说到喝茶，在这座现代化的大城市里，林林总总装修精美格调雅致的茶楼，是数不胜数的。穿大街，过小巷，几乎处处都有它们一席之地。也无怪乎外地人一说起成都，总和休闲相关。会朋友谈生意，茶楼不失为一个高雅清静之地，但是毕竟深处幽室，不仅困囿视线，还让寻常百姓有望而却步之嫌，多了几分呆滞和拘谨。你若想真正地走进一座城市，感受市井之风，还非得选择这类敞得开的坝坝茶园。

人民公园旧称少城公园，位于闹市之心。从公园正门进入左拐，穿过花木扶疏的曲径，就见一组青铜雕塑的茶壶茶碗，壶嘴汩汩，一线清水缓入杯中。抬头往左，一木质匾额横于牌坊之上，上刻“鹤鸣”若行云流水。让人顿觉有清闲空灵之风迎面拂来，禅味无穷。据说，“鹤鸣”二字乃书法家王稼桢于1940年题写。而鹤鸣茶社，是修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老茶社了。想当初茶社的主人在城心公园开此茶社，取名鹤鸣，大有闹中取静之意。清心品茗，繁华喧嚣中也能闲云野鹤啊。

去时不算晚，晌午刚过。但是，凡是露天坝头能晃着几缕太阳的地方，已是座无虚席。住家离人民公园也不过咫尺，我居然第一次来此喝茶，第一次感受热闹之中的闲致，想来还真惭愧。

空位自然已照不到太阳光了。寻好座，我们各自点了一杯香茗。这里的茶水，一般十元一杯。十元钱，就会帮我消磨掉整整一个下午，心里的算盘噼哩叭啦一拨，很是划算呢。

坐定环顾，但见四周：长回廊，红灯笼，青藤绕檐；木矮桌，竹藤椅，青花盖碗。真真是：一盏茶，几缕香，半日清闲啊。

服务员将茶水送来后，也顺便给了每桌一瓶开水。这里茶客太多，续添茶水的事，就只有劳驾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满园子的人，三个五个一群，嬉闹着打纸牌的有，边嗑瓜子边摆龙门阵的有，闲坐着看报发呆的也有，五花八门，姿态各异，个个都是闲适满足的样子。当然最悠闲的似乎是我，无所事事，东瞅西看。

旁边一群金发碧眼的老外也来这茶园子凑热闹，他们围坐一堆，谈笑风生。看他们喝茶的架式，完全一副老成都的模样。左手托杯底，凑到嘴边，右手捏着茶盖，用茶盖缓缓地捋着浮于水面的茉莉花，一边捋，一边嘟着嘴轻轻吹开。这样重复了三两回后，就将碗沿送至嘴边，轻啜一口，哇，两颊生香，直入肺腑呢！

如果这茶园子里光有聊天声，未免单调了一点。坐上几分钟，你就会发现，总会有几个穿着红马褂的人，眼神淡淡的，手里拿着长长的铁片，“咣当咣当”清脆地敲击着，从你身边经过。他们是掏耳匠，对于这种手艺人，我喜欢敬称为匠人。于我来讲，凡是拥有独门绝活并靠双手吃饭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匠人。他们是这坐城市一道别致的风景，他们用祖传的朴素手艺，鲜活了一座城市古老的记忆。

此时，穿行于茶园内的他们，绝不会主动来打扰你。他们不会像一些推销狗皮膏药的人，赖在你身边，不停地说着诸如掏耳可以延年益寿的好处。间或三两声清脆悦耳的铁片撞击，提醒着你他们的存在。如果你向他们招招手，他们就会立马快步走向你。好吧，这下子，暖暖的阳光下，你就好好享受这份掏耳的清闲舒适吧。闭目假寐间，仿若光阴流转，你也身着长衫马褂，坐在了旧时民国的鹤鸣茶社。

也有擦鞋匠走来，经过你身边时会淡淡地问声：擦鞋吗？征得同意后，他会给你留下一双旧棉拖，然后提上你的鞋到角落里慢慢擦去。你只管清闲地看报聊天就行，不用担心你的鞋会被他拿走了不再送回来。长年累月，他们就靠着在此擦鞋维持生计，高档的鞋低档的鞋都见过，流传于市井的故事就算没经历过也听多了，他们虽然只是沉默着埋头擦鞋，心里却比你亮堂着呢。

一盏茶，随老榕树渐渐拉长的身影淡了味。靠在竹椅上，抬头望去，身边这棵枝繁叶茂的榕树，在冬日里依然是盎然的绿意，映得我的心里，竟也满园春光。忽然就想起了雪小禅的一句话：有些光阴，是必须用来浪费的。自己也不禁疑惑起来，这些闲适美好的光阴，真的是用来浪费的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手上，正好摊着新来的一期《散文》，翻开那页，正好是孙远刚《风物》里的那篇《丝瓜》，结尾处写着一句话：“人啊，我们辛苦地工作，努力地向上爬，很大程度，不也是为了孩子吗？”

是的，今天，第一次走进鹤鸣茶社的我，也只是为了陪我的孩子，来这里画画写生。而他每次外出写生时，我们总是这样轻易地浪费掉别人睡懒觉打麻将的时间，毫无怨言满心欢喜地陪着他。何谓浪费？小禅一句蕴含禅机的话语，让我靠在椅背上思索了良久。

冬日的太阳被阴冷的风吹进了云层，一些茶客起身离开，园子不如初时的热闹。而我们，依然坐在寒风中坚守着。我不知道他们离开的理由，是因为冷，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但是，我想，今天坐在这茶园子里的人，或许大多的人都与我一样，半日的清闲，也只是一种浅浮的表面。

很多时候，我们双眼看见的，其实都不过是一些肤浅的表象。满园的悠闲背后，实则隐匿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真实。茶园如此，于一座城市，亦然。如果只用眼看，而不用心去琢磨去体会，就算走遍整座城市的角角落落，我相信，你所能了解到的，也仅仅是一座城市流于表面的假象，一如成都初初一眼给人的悠闲。其实，很多时候，爱喝茶的成都人，是没有时间泡茶馆的。忙碌以及责任，才是他们生活最重要的真实。

而成都人另一种真实，若不深深融入，更是无法看清看透。每天，都有和掏耳匠擦鞋匠一样的人们，他们眼神从容平淡，匆匆地穿梭于这座拥挤繁华的城市，他们平常得就像是这座城市的一缕风，或是一团空气。没有茶杯在手，但是，在他们的心里，却泡着一盏淡淡的茶水。热闹和浮华在身外如流水般经过，他们静坐于内心的鹤鸣茶社，以清茶滤去浮尘和喧嚣，只留下了灵魂的干净和安静。


[ 本帖最后由 丁香雨 于 2011-1-20 22:5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