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

　　院落
　　刘川北
　　村子里再穷的人家，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落。说这句话的，是引领我们到村里转转走走的一个朋友。他脸上表现出来的凛然与傲气，把我这个“伪农民”羞辱得无地自容。有一个院落，或者吝啬的说，有一个离地数丈的露天平台，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于是，我的孩子整天窝居在斗室里，下楼去那块夹在高楼间的缝隙里的长条绿地荡秋千，也要好好算计算计，一是脱离了父母的视野不放心，二是有爬楼的辛苦，就一次次打掉了萌生的念头。孩子的世界，没有玩伴，一个人快乐而孤独地享用着电视的动画，电脑里的游戏。当我从农村逃出来，以胜利者的姿态回望谦卑的乡村，我逃掉了繁重的劳作，逃掉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无奈，得到了城里人的那份虚荣与体面，有一得便有一失，我却永远地失去了那一份浓浓的乡情，失去了左邻右居那份亲人般的坦诚与质朴。幸运的是，我还有一份童年，放置在乡村，放置在乡间的院落里。
　　我的童年被院落滋养，不缺少阳光，不缺少泥土，不缺少快乐与庇护。乡间里有家的地方，就有院落，房子是一篇文章的思想，那院落就是足够的铺陈，有了院落，这篇大文章才不显得突兀生硬。院子不论大小，被一圈土坯墙围着，被站在一隅的几棵树礼让着，没准，还会有一垛麦秸，一畦青菜，一个猪圈，羊舍，鸡窝，狗窝也纷纷纳入其中……鸡拉的到处是鸡屎，像不懂事的孩子，撅起屁股就冒出一泡。狗在院门口被一条铁链子拴着，它认得张三李四，熟人来，他一声不也叫。院落里的树，举着大手，它招招手，便招来春夏秋冬，树绿了，那一畦青菜也紧跟着呼应，长叶的绿得油亮，开花的开得随意率性。只有枣树醒来的很晚，别的树绿意盈盈的时候，它才伸个懒腰，它开花的时候是春天的尾巴上，严格的说，已经是初夏，开米粒大小的花，像一顶精工细作的帽子，花小却很香，风一吹，落了一地。八月十五，枣就红的像玛瑙，它们站在秋天的巅峰，用最动情的眼神打量简单而生机的院落。我从麦子地里打野菜的时候，挖来的小桃树也像模像样地在院子里站稳了脚，这株野山桃，花开得十足得艳，结的桃子却很小。桃子小，味儿却周正，是天然的野生的桃子味。这株桃树在院子里呆了五年，或者七年，它站在院子当中，有点碍手碍脚，就被锯掉了。土墙上丝瓜拉出蔓往上爬，一进入秋天的边界，就疯了似的结果，萎瓜也扭动庞大的身子，经过十月怀胎，窝在墙头上生出萎瓜，状似枕头的比枕头大，状似磨盘的比磨盘小。
　　如果院落是一首歌，它是多声部的交融，有鸟叫，有鸡鸣，有狗吠，有猪拱圈的哼哼哧哧，有紫茄子开花的声音，有风吹响叶片的声音，有祖父的喃喃自语，有祖母的唠叨，有母亲的斥责……在院子里丢沙包，跳房子，跳皮筋，捉迷藏，大呼小叫，整个院子沸腾了，那些荡起来的灰尘连同鸡毛，越过了院墙，把院落里的快乐传播到很远的地方。有一次，祖母忙着在院里的凉灶里做饭，忘了谁扔过来的沙包，撞到了正熬着稠粥的热气腾腾的铁锅里。后果严重，祖母往外轰我们去外边的巷子里玩去，还义正词严地说，罚我们晚饭饿肚子。有时候人手不齐，比如我妹妹一个人的时候，她跳皮筋，就把橡皮筋一头拴到枣树上，另一头拴到一棵椿树上。她翘起一只脚，滑出美丽的弧线，嘴里巫婆似的念念有声。夏天的时候，家家在院里露天吃饭。摆放一个地桌，桌子一围放几个马扎子和麦秸编的蒲墩，坐在马扎子和蒲墩上，一个人捧着一大碗热粥，就着一碟咸菜，一盘炒南瓜，吸溜吸溜地把粥喝得有滋有味。白天的暑气一点一点退却，天上的星光淋下来，胳膊、脸上感觉到些微的凉意。萤火虫挑着灯笼，躲在角落里，一朵一朵开在夏夜里静静地开……几个老汉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谈着闲篇。有时候，就在院落里睡着了，醒来后，睁开眼，天上的星星更稠了。冬天的时候，院子跟整个村庄一样，荒芜了，冬天也有冬天的乐趣，几个灰扑扑的男孩，袖着手玩玻璃球，谁赢谁输，争来争去，烦得大人们出来，轰我们远点别处玩去。还可以人工造一条冰河，泼上水，第二天就冻成了一面银镜，在上面打赤溜溜，开心得忘乎所以。
　　院落里还放着农具，墙缝着插着一把镰刀，架子车在家闲着的时候，便倒立着靠在山墙上，一把锨，最忙碌，一会放到茅厕边，一会挨着猪圈喘着气。农事一忙起来，东一样，西一样，院落的胃口好大，庄稼地里所有的收成，无论巨细一一揽进来。这边堆着地瓜，那边是晾晒的黄豆秧，这边的玉米爬到了树上，那边的高粱有着模特一般秀颀的身材……麦收的时候，如果没有别的地方做麦场，就把院落打扫干净垫上些新土，泼上水，铺上滑秸，一遍一遍地用碌碡轧，轧好的麦场光滑平静，麦捆一个一个卸下来，奔赴刑场般慷慨壮烈。每一个孩子都不得闲，甩花生，扯玉米的胞衣，抱麦头，拉碌碡，看着晾晒的粮食，以免被鸡狗糟蹋了……院落是一个舞台，生旦净末丑，你方唱罢我登场，庄稼是场戏的主角配角，大人们是这场戏的制片导演，小孩子最多是个跑龙套的。跑龙套打杂也快乐，穿行在院落里，像一尾鱼。
　　童年的愿望和秘密被破旧而有生机的院落庇护、包容和收纳。院落里那棵睁大着惊奇的眼睛的杨树，刻着我的名字，名字随着漫漶的时间随着树的粗壮而变得疏松散淡，被风吹破的蛛丝一般；土墙上挖出一扇窗子大小的鸡窝，那个引蛋是一只空蛋壳，里面放了细沙，然后用纸和浆糊糊上，我曾为自己的伎俩暗自得意，那枚引蛋留着我手心的温暖；攀着木梯子，登上院墙，伸长了脖子，放飞用麦秆挑起的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我的忍耐，我的好奇，我的恶作剧，都留在这个院子里。院落里一层层，一排排的脚印，依旧清晰如昨，如同落叶般，铺了一地，这个院落让我感觉到童年的亲切。我的童年，它就藏在院子里某个不被察觉的角落里，偷偷地笑着，等着我把它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