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疼痛史
2022-01-12叙事散文吴安臣
一个人的疼痛史文/吴安臣疼痛的确是很个人的东西,很私密,很隐蔽,所以有人说,肚子疼只有自己知道。一个人的疼痛其实是从出生时就开始了,当婴儿艰难的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的疼痛已经开始了:刺眼的阳光灼烧着眼睑,粗糙的布料揉搓着娇嫩的皮肤……
一个人的疼痛史
文/吴安臣
疼痛的确是很个人的东西,很私密,很隐蔽,所以有人说,肚子疼只有自己知道。一个人的疼痛其实是从出生时就开始了,当婴儿艰难的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的疼痛已经开始了:刺眼的阳光灼烧着眼睑,粗糙的布料揉搓着娇嫩的皮肤,陌生的世界在眼中倒映,带着惊奇和惶恐打开这扇通向世界的窗口。这时婴儿的疼痛伴随着母亲的疼痛,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当阵痛撞击母腹,当痛达到极点,一个新生命离打开世界之窗的时间已经不长了。当婴儿的啼哭声带着尖锐的呼啸倏然而至,母亲额头的那些汗珠终于璀璨了,疼痛告一段落,母亲给了孩子生命,也给了他疼痛的开始。疼痛这时已经像一条蛇钻进人的身体,它总会在我们要忘记疼痛的时候,跳出来提醒我们它真实的存在。
疼痛也是很容易感染人的东西。小的时候,看电影,看到那些总是和血腥及暴力联系在一起的威武不屈的共产党员或者美国影片中的硬汉形象,镜头里,这些人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潜意识里虽然知道那是假的,但是一旦设身处地去想他们的疼,心就会收缩得很紧,特别是那惨烈的叫声直击耳鼓的时候,小小的我这时会有种来自疼痛制造的恐惧感,特别是国民党监狱里给犯人用竹签穿十指,每钉进一枚竹签,我的心就会狂跳一下,直至怕得完全把眼睛蒙上;有时候,敌人折磨解放军战士或者地下党员还会用老虎凳,人的脸被电击后是扭曲的,这种惨烈的痛楚会让我在睡梦中不断惊醒,醒来时冷汗淋漓,太可怕了,以至于每次在选择电影的时候,我总会自然不自然地避开这类影片。但还是有逃不过的,看武侠片,某高手中了敌人的毒箭,如果不把毒箭拔掉,就有性命之虞,但是拔掉毒箭,如果不把那块腐肉割掉,那么就算拔出毒箭来,这人一样没生还的希望,于是,拔出毒箭,还要剜掉一块肉。人习惯了动物的肉一块一块的陈列而毫无感觉,但是一旦看到人肉生生被割掉一块,那种感觉真是让人心惊肉跳,彷佛割的是自己身上的肉。不敢看,但还是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一边偷看,一边丝丝的冒着冷气;现代影片中,表现硬汉形象的,还有一种剜肉取子弹,这样的前提往往是,没有麻醉之类的医疗条件,要取子弹,必须把肉挖出一个洞,用镊子从里面取出来。取的过程中,中弹的这个硬汉嘴里往往咬着毛巾,这是防止他在极度疼痛的时候咬断了舌头。
有次我看一部影片中那英雄咬的居然是一块木头,取子弹时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他额头滚落,子弹取出来的时候,木块被他咬断,人也昏过去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看电视剧《三国演义》,华佗为关羽刮骨疗伤一节。华佗说,为关羽疗伤必须先把腐肉去掉,而且是要把骨头上的腐肉刮干净,否则治疗不会彻底,那就得先施麻沸散。“刮骨”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居然没让关羽有任何退却,他居然说不用了,华佗作为一代名医,简直不敢相信关羽的忍受力,人们经常说“痛彻骨髓”,刮骨的痛想来应该是深入灵魂的。当华佗为他手术时,他居然气定神闲地下棋,电视剧中的关公,除了脸更红了点之外,就是汗珠不断滴落,居然没在这个过程中喊一声痛。华佗被称为神医,而关羽无疑可称之为神人,刮骨似乎刮的是别人的骨,仅从这件事上我们都不难看出真正立于天地间的大英雄何等令人钦敬。
这样的时候我们除了收获疼痛传输的恐惧,更多的是对英雄的崇拜感,英雄在承受疼痛的时候,超越了常人的忍耐力,由此他们的形象变得高大,常人是无法做到这些的,超越疼痛,伟大因此诞生。所以在我们大学军训的时候,教官告诉我们,“作为男子汉,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的时候。我们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英雄们在经受敌人严刑拷打的时候,那种毫不惧痛,甚至置生死于度外的光辉形象。
记得我的岳父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那个故事居然是发生在家族内部。祖上有位孝子,他十分孝敬自己的母亲,这位母亲肯定是我们的太奶奶之类,生了重病,长时间的吃药,感觉口味十分寡淡,就特别想吃肉,她虚弱的身体也的确需要肉食来补充营养,但是家里太贫困了,吃粮尚且难以为继,何况奢谈吃肉。这位太奶奶的眼睛在愁苦中早就瞎掉了。
这位孝子想到母亲的简单愿望心如刀割,怎么才能弄到肉呢?他苦思冥想,终无对策,但是突然间他想到自己身上的肉,他居然拿来刀子,割掉了身上的肉,然后煮给母亲吃,这个“割肉救母”的故事在这个家族流传甚广。我不知当时他是如何做出决定的,也不知他需要怎样的勇气和力量来做这样一件对他自己来说无比残酷的事。开始的时候,我总是将信将疑,人拿着刀子去割别人的肉,手尚且颤抖,何况拿着刀子割自己身上的肉,来自心灵和肉体的双重压迫,那是一种怎样的疼痛?这段疼痛的故事居然能埋藏在时光中那么久,最终我看到了县衙为嘉奖他的慈孝颁发的那块匾,我才知道此事绝非空穴来风,那块匾一直在我们家的阁楼里珍藏着。
这样的祖先堪称典范,但是这样的壮举让人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那份复杂之情。这个故事除了教给这个家族的孩子要孝敬父母,更多的是传递着一种绵绵的痛楚,那种痛楚彷佛已经沿着血液的上游奔涌而下,成为家族的精神图腾。故事中的这个孝子因为割肉导致伤口发炎,最终不治而亡。每当我听到这一段的时候,心里总是充满了惋惜,总是在反思那样的苦痛值得吗?瞎子母亲因为儿子割肉而延续了自己的风烛残年,对这些却完全不知情,因为她慈孝的儿子让众人瞒了她。事情过去了几代人,我们坐下来时也无意再讨论他做这事是否值得,但是我们不得不说这位母亲的教导是如何的深刻,她让自己的儿子能大无畏地忘记疼痛,把死看得那么不堪一提。
人不总是在目睹别人的疼痛,其实当疼痛降临自身的时候,那种感觉无疑成了一个人成长历史的徽章,比如身体上的疤痕。我小的时候非常顽劣,简直称得上无法无天,所以疼痛总是会让我记住一些事情,比如我两眼间的一道伤疤。我拿着松明点着玩,在黑夜里,我拿着松明奔跑,姥姥在后面叮嘱我,慢点,这孩子!还没说完呢,我跌倒了,松明熄了,但是戳在了我两眼中间,细长的一道,我哭得呼天抢地。姥姥、母亲两个人更是急得团团转。因为我左眼闭着,她们以为我左眼被戳瞎了,多好的孩子落下这眼疾,岂不是完了吗?松明的划痕处鲜血和着黑色的烟渍,那个时候大脑应该是模糊的,因为疼痛让我忘记了思考。每次看到疤痕,总会让我忆及当时的情景,虽然按照正常的说法那时候我还不记事,但不知为何我就记住了这件事。或许是因为疼痛吧!
人总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痛的,在成长的历程中,我总是在照镜子时才明白两眼间曾经的痛苦记忆。在河南的时候,夏天来临时,正是桑葚熟的时节,嘴巴馋得不行的我们总是追逐着那些又黑又大的桑葚,但是棍子打下来的是吃不成的,于是我们施展了攀援的本领,在树上腾挪辗转,几个孩子在树上荡来荡去,以为自己像猴子一样灵活。就在我们荡来荡去的时候,我一脚踩空,像一片桑树叶掉在了坚硬的土地上。很多人围拢我说,这孩子腰脱了,必须找骨科医生好好扶扶,也就是要给骨头归到正常位置,否则废了,我知道“废了”的含义,我想自己这回完蛋了。
记得父亲拿架子车拉着我,我脸色青紫,冷汗直冒,小小的我想自己不会就此残疾了吧?残疾了,就得像村里那个做手术留下后遗症的男人,随时走路扶着腰,屁股歪在半边,样子滑稽可笑不说,肯定成为孩子中的一个另类。想到这些我似乎忘记了疼痛,我问父亲自己会不会就此完了,父亲在前面拉着车,骂我胡扯些什么啊,找医生推拿下就好了。
疼痛让我铭记那棵桑树,那段生活。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因为一场疼痛让记忆的底色增添了一些额外的东西。那时父母都还在河南,对于我来说,那是一段何其幸福的时光啊,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又能预知即将到来的孤单日子,我肯定会追随着母亲及两个妹妹回南方。我读小学四年级,父亲留下我也回了云南,一个人就这样被父母抛弃了。我的疼痛其实那时才真正开始,我开始寄人篱下,回云南变成那些年间积压在心底的痛,那种痛日夜疯长,超越了我当时年龄的承受程度,当我在夜里用学到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字写信给母亲的时候,我知道每个字里都浸透着我眼里和心底的痛。弃儿的苦悲渗透在我很多的作品中,每当忆及,总会压抑,总会痉挛。
疼痛记载着生命中重要的段落,自从那次桑树上跌下来之后,我似乎换了一个人,用周围人的话说,就是我老实了很多,我沉默了很多。苦痛似乎总是让人从一个年龄段飞跃到另外一个年龄段,简直称得上脱胎换骨,我的学习成绩居然好了起来。但是我的牙齿开始疼了,这是母亲和姥姥疼爱我的实证,我换牙齿前,家里就我一个孩子,他们待我如掌上明珠。糖在那个年代虽然紧俏,但是水果糖和红糖我可没少消受,所以蛀牙开始折磨我。我躺在凉席上滚来滚去,母亲在旁边搓着两手,焦躁不安,最后把火发在了父亲身上,但是父亲也没办法,看着他们焦躁不安,我似乎得到了不少安慰。那次疼痛让我从母亲眼里望出她对儿子的深沉爱意,只可惜那样洒满母亲爱意阳光的日子何其短暂,很快就像风一样飘逝得无影无踪了。
再后来我风火牙痛一犯再犯的时候,母亲早已不在我身边了,更不可能为我找偏方,在我身边焦躁不安了。我只有忍着疼痛,捂着肿胀的腮帮想念母亲,捡拾她对儿子那份散落在时光
深处的爱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步入了社会,生存的压力,让我在每一个夜里睁大眼睛无法入眠的时候,我的头就会很疼,疼得就像电视广告正天丸里的那个人一样,只想拿头撞墙,感觉自己的头已经不属于躯体,无论采用按摩还是吃药都不凑效。后来我发现每当我什么都不想,活得像个空心萝卜的时候,我的头疼就会奇迹般地好起来,一旦失眠多起来,一旦生命中的潮汐涨起,经历一些简直能压垮我脊梁的事情的时候,头痛总是不约而至。再看看自己的年龄,已经是奔四的人了,但是翻看生命的行囊,才发现,我的收获还是那么少,值得称道的实在可怜。如此,我更清楚疼痛还会蔓延下去,还会继续出现在我生命剩余的段落里。
生命的火焰总是在疼痛燃烧后最终熄灭。无法忘却的疼痛就这样无休止地纠缠着我的生命,像针脚被密密地织在生命的每个段落里。不过,当生命的火焰还在燃烧,还能感觉到疼痛的真实存在,证明我们还活着,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其实,当你无法感知到疼痛,那么要么是你的肉体麻木了,要么是你的灵魂已经飞升了。
[ 本帖最后由 吴安臣 于 2011-3-13 14: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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