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喜黄而不喜金，是因为金的晃眼，俗气和不耐。比如秋后田野之上的草，将枯未枯，有一种惆怅，也有一种孤艳，和不悲不喜的情调。

金黄，偏于金，就像是从宫里出来的，满褶子都透着霸道，不像俗世里的青衣布衫。上学时看录像《末代皇帝》，一身黄袍的溥仪，目光呆滞，行将没落，那黄就是暮色里低垂的葵盘，有着青涩而沉重的味道，远不及他所居住过的皇宫，富丽堂皇而拒人于千里之外。

黄，本意为地之色。成熟，稳重。大地之上的谷子就是这种颜色。有希望，也有收获，更重要的是有一种见证。生命力的，活力的。比如，早春天正在柳枝头上点染着的鹅黄。像一幅山水画，软软的沉浸在河边，岸旁，或春阳下。清风拂过，袅袅多姿，要带走尘世的柔情似的。尤其那黄，嫩嫩的，刚孵出的小鸡一般，柔弱，现着俗世里的美好。一点，一点，然后，就绿了，让满世界呈现出清澄、透亮。

就像日渐张扬的油菜花。

这是分外生香的一种植物。满山满坡，艳丽，壮观。想起来让人心猿意马，且拼着命仿佛不再要绽放了似的。

它起初是附着在一丛丛绿里的，挣扎着，努力向上。然后，就一坨一坨地浸染。最后，蔓开来。像是谁不小心把一碗一碗的颜料倾倒了。黄灿灿，而且广大。

读张承志的《油菜花》，另有一种凝重与爱怜。“油菜花是中国地理的标志花”，“花期的剧烈跌宕，如世间的峻险无常”。这样的句子，自有一番异样的阅历和沉淀，更有一种隐喻。让人恍若隔世。那是贴着北中国的贫瘠之地绽开的，就像浓烈的一盘香，随风洒落。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唐朝刘禹锡的《再游玄都观》自是旷达，顺意。

“读罢离骚，酒香犹在，觉人间小。任菜花葵麦，刘郎去后，桃开处，春多少。”宋朝刘过的《水龙吟》，则透着哀伤，离别。

其实，这样的花不应该有那样的沉重和伤感，倒是浓香之外隐藏在花骨朵里的苦味，让干旱之地更加真实。

我喜欢这样的香，能够浸透到梦里去，没有点滴的温润和中庸。

它只管奔放着，决绝着，开着。不留后路，或者说也没有后路。有着盛世的孤单。

戏曲电影《尤三姐》走的是荀派大青衣的路子，小时候不太懂，现在倒成了经典。童芷苓自有那股子妩媚放荡劲儿，她的扮相，媚眼流波，风骚逼人。但三姐的骨子里是个斗士，出淤泥而不染。不像尤二姐，忍气吞声。电影表现的自然不如书中含蓄且合乎礼仪，过渡也缺乏流畅，可展现的却是同样的悲情：一个自刎，一个吞金。尤其是二姐吞金那场，素衣黄金，让人后怕。还有日后读到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想着黄的白的珠宝被一件件扔掉，就觉得这样烈性的风尘女子与其说沉的是金，不如说沉的是心。一颗绝望伤悲的心。但也好，从此就不再浮躁，不再幻想。只静静地活在俗世的风吹雨淋之中。

这样的黄，不要也罢。

后来读到欧阳江河的《纸手铐》，心里一震。它阐释的是关于“囚禁”的主题。纸里听到金。那是一种非常遥远至今听来也非常微弱的声音。一种连它自己都不想听见的声音。一撕即碎或令人恐怖的声音。但从来没有人愿意撕破它。于是，纸手铐就成了一个尺度，在时光的监狱里，我们每天被戴上，以此来考量我们的内心的自由度和承受度。

其实，我宁愿它更多的是哲学或伦理意义上的命题。比如金戒指，金项链，除了衬托某种富丽之外，它的背后却是凉的。烟花一样，瞬间即凉，仿佛流年里的荒芜只在苟延残喘。

原来，一切都会荒芜的。

小时候，一个人喜欢在村边的土堡子墙上爬来爬去，听风从沟里苍茫地飘荡，就觉得那样的时光是从奶奶发黄的古经里传来的，漫过沃野平畴，温暖，而遥远，有着素朴的回响。它们缓缓地拂过谷子地玉米地，母亲的手一样，温润冰凉，让那些隐匿于大地之上的黄显露出来，黄土一样同为亲人，同沐风雨。

后来就很少听到这样的风声。

在暮色苍茫里，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炊烟和夕阳的颜色。

那也是一种黄。孤独，而偏执。就像父亲货郎担里的颜料，或者是街道上即将垂落的银杏叶子。一片一片，浸染着淡淡的愁苦。

看过安东尼奥尼的北京，因为朴素，也因为简单，尤其喜欢那些老旧的片段。比如天安门的花坛，故宫里的深宅大院。我曾经努力地从黑白影像中找寻过那一丛丛象征成熟的黄色，但感觉很寂然。或许，对于那个时代来说，鲜黄抑或光亮是一种奢侈的色彩。直到后来有了《黄土地》。《幸福的黄手绢》。

但《黄土地》里的黄有些压抑，低沉，就像那个时代一样，总让人乐观不起来。比如那条隐秘的河，比如那片逆光的脊梁，还有静静的黄土坡，竟潜隐着泥土样的古旧感。《幸福的黄手绢》则温馨，优雅。它不关乎时代，不关乎政治，只有人性及其深处软软的渴望。那飘荡在风中的黄手绢，光亮，鲜活，甚至没有了物质意义的忧郁和感伤。

如果让我选择一种颜色，我就愿意选这样的黄。在风里一直沉醉着，浪荡着，或爱情着，让纷繁的世界离我很远，很远。



[ 本帖最后由 何也 于 2012-5-7 11:5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