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温暖

　　你供不起我们的。那年春节父亲站在我家敞亮的客厅里，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我禁不住发出一声苦笑。 　　我知道你要吸名烟，喝名酒啊。我有些激动地说。
　　父亲不置可否地笑笑。我从十五岁就不再和父母亲生活在乡村屋檐下了。热衷于集体事务的父亲，总会眷恋他的土地和田园。在无名小山的山腰处有他带领妻儿老小亲自一砖一石垒起来的一套瓦房（为另立门户的儿子拆掉了一半），我想他们在那里养老也不错的，交通便利，汽车可以沿水泥公路开到院子里。
　　父亲在我记忆里是沉默的。其实沉默就是最深刻的表达，有宽容，有疼爱，有担忧。父亲是有文化的，中等师范学校肄业，六十年代起多年担任村会计，因为丧父家贫又排行第一，他走着一条扎扎实实的劳动者之路，一应农活他都独立承担，用他的体力供养两个兄弟上学读书。他休息时候的消遣也是安静的，他卷上叶子烟，在卧室的窗前读书。他的房间里，烟味浓郁。这个长得有点像鲁迅，又石头一样沉静的男人，一生喜好阅读与烟酒（记忆中他吃卷烟，喝粮食酒）；母亲年轻时是乡人津津乐道的漂亮媳妇，做过赤脚医生，口才很好，又嗓音纯净，说话比有些人唱歌动听。
　　母亲先后将几个长大成人的孙儿交付给儿女之后，真正有了不再田间劳作的幸福生活。在青石板院子里听母亲平淡至极的絮叨，也染上了一层幸福的色调。我在老家的庭院里受到的意外的优待，首先是看门狗乌嘴不依不饶地挡在我面前，汪汪地叫，殷切地表现自己的忠诚，仿佛也是对客人的热情，充分显示了自己的存在。（我此刻读懂了它与老屋的寂寞。）然后是父母一日三餐大鱼大肉的热情款待（圈里的鸡先后为我献身），使我感受到了老人日常生活中深厚的安宁。
　　母亲在厨房里炒鸡肉的时候，我与父亲一起在屋子里看电视，听到学者在新闻分析里耸人听闻：我们现在吃的猪肉是异化的肉，是化学作用下的产品；而且猪肉已经成为决定通货膨胀的关键因素。我想这是怎样的一个食物链呢：以一种肉类供养另一种肉类，以一个爱供养另一个爱。肉类环境，决定了人类的现实处境。人们只是盲目乐观，一厢情愿地相信这异化远不会殃及自身。
　　七旬老父的生存环境并不见得让我放心，但比我在这发展中城市里讨生活的情形好多了。高龄使他的身体明显退化，尽管须发未曾尽白，视听尚好，走路矫健，但还是十分令人担心：他下巴突出的样子，就与我在历史课本中见到的远古人类头骨相似。他像年轻时候一样挺着，时不时地忍受着自己的剧烈咳嗽。父母在川北的小乡村里生活得很自在阳光，不对子女抱怨，看上去很美满，生活能不能够按照他们的意愿推进，他们都不会作践自己。他们夏天享受山间的清凉，冬天享受炉火的温暖。这是多么令人感慨的和谐啊，我回家渐渐可以平静地享受这无法复制的和谐与安宁。 　　父亲从来没有抱怨过，如果母亲也从来不说，我还真不能从健康清爽的父母亲身上，领会到一个农民生活有多难。一辈子的希望就在子女身上，养儿防老。几个子女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母亲都会尽可能及时地送去关怀。更多的时候，我们就像父母土地里的一棵小草，一岁一枯荣，年年花不同，我们的难题在父母那里都可以迎刃而解。君不闻，生命给我什么，我就享受什么。从容应付时光，是穷人无师自通的教养，穷人通用的教材就是“忍耐”，或者不如说是“坚韧”。 　　母亲再也不必用心款待哪个女婿了，却仍然那么隆重地把田园里的出产全都摆在餐桌上，使我面前赤橙黄绿、精彩纷呈。父母在老家房前屋侧的地里，栽下了一些果树：春后有樱桃，秋后有梨儿，冬天有柑桔。如果我足够精通家务的话，母亲还想将田园风光摆到我城里的餐桌上。她带给我足够的粮食，米面是直接可以下锅的，紫色的茄子却就难住了我。它们在我空荡荡的木地板上，一直找不到归宿。我习惯于煮了凉拌吃，吃过一回之后，又想着炒青椒吃，而嘴角长了疱疹不能吃青椒（尽管儿子念叨说甜椒的辣量为负数）——人受了点点惊吓也会杯弓蛇影脾气全无。
　　母亲带给我的菜，就一个个都有色彩和味道一般。男人往往不可能像女人一样，尊重生命，尊重感情，所以一般都是肉体上很强大，精神上便明显地渺小了。他总是要小心眼地触犯我，无法克制地在我面前抱怨我父母给的东西。他说玉米太老了，不能煮着吃，就剥下一粒粒的搭在米饭里吃，他就是有这么高傲（好像父母对我的怜爱削弱了他大丈夫的威严，当然如果父母常常在我面前夸奖他那他就会宽容得多了），又这么卑微。他的原则是十分灵活的，他自己的心意就是标准。如果你忽略了他，他就会用身上的刺来伤你，像一个自恋的野兽。他以小心周全对我的粗心大意，从来没有落到什么快活，我心里也十分惭愧。吵闹中想起母亲教导说夫妻相斗其乐无穷的话，就不再消积看待婚姻，也不再同他冷战，而是赌气地叫他大白象（怪兽），死老鼠（可恶），米老鼠（贪吃）。他听了倒像只企鹅样地在房间里阔步，满不在乎或者心满意足。 　　紫茄子默默地在木地板上躺了几日。眼光每天掠过它许多次，有时候会听到它的质疑：为什么你不吃我呢？我想安慰它，就说：我最喜欢吃的就是你了，我要想好怎么吃，再说吃了你我就没得看了，市场上哪有你这么好看的茄子呢？我把它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确实很完美的一个紫月亮。它就应当放在这里看。花石榴据说就不结果。所以花有观赏的，树有观赏的，植物动物都以观赏性为最大的满足。果实也具有观赏性：谁不说孩子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呢。看着喜欢的东西就是一种享用，人因为顾虑而越来越自制的时候，就没有激情去动它，而宁愿静静地想它——带着少年老成般的心灰意冷，全没有初涉世事时候的浪漫想象——人生是多么容易看破啊。对我稍有吸引力的东西，只要我想象所不能及的东西，我都有探问的兴趣，可是总是在转眼间，就回到了原点和自我。我的同学听说我在网上搜十多年前喜欢的一首歌，居然说你的好奇心真强。我怎么会对茄子有什么好奇心呢？因为刚读了贾氏的长篇小说《古炉》，我对生活有一种寓言式的感悟。仿佛触目的所有事物，都能与我交谈，心灵相通。真实的生活是可以深入灵魂的，可是有时我们的眼睛在抗拒，心在游离。 　　我最喜欢的饭菜不过是母亲用柴火做出来的稀饭。加了新鲜的姜豆，最好是一粒粒的黄豆，甚至于玉米。总之是怀旧式的饭菜。我总是盯着母亲弄的鸡块说，妈你不要弄这么多肉啊。母亲说你不吃肉孩子们要吃啊。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对肉的兴趣淡了，没有肉也绝不想。而且到头来身体并不憔悴。 　　你不要减肥哦，你合适得很嘛，减得厉害了免疫力降低，容易生病的。母亲总是这样说。她还有饶口令般的拒绝减肥歌。她说我才不减肥呢：年轻时想吃没得吃，现在想吃要喊减肥，将来想吃又吃不成。 　　我没有机会总吃到有着青菜香的饭菜，除非我把母亲接到身边，但我显然没有那样的实力，不然我就可以请保姆了（幸好我常常得到擅长家常饭菜的婆婆的援助）。我从来不想花时间好好做一顿稀饭，常常带儿子在草根的稀饭餐馆里草率地对付肚皮，在外面吃极简单的饭菜。我相信自己即使花掉许多钱，也做不出想象中的饭菜来。一次次地对着一碗土豆，两个茄子，发着呆，冥想着，为了避免浪费而随心所欲地将它们变成食之无味而弃之可惜的吃食。我是如何马虎地供养可悲的肉体啊，但我并不难过，我巴不得将它忘记。让我的灵魂自由自在地飞翔吧，在理想的天空下，所有的暴风雨都损害不了那被弃置和遗忘的肉体。 　　怎样才能爱上自己的肉体呢？为夫为妻，肉体是在爱情中存在的。对于子女，肉体是在伦理中存在的。当孩子生下来，你怎么能够忽略它，忘记它，抹掉它呢！一个茄子离开了母体，会毫无悬念地进入到它的现实之中，而一个孩子被父母抛弃之后，将经历怎样的摔打和疼痛，才能进入自己的现实轨道呢？我想起一个与我同年的善良女子，她不但接受了背离过自己的男人，而且接受了男人带回来的私生子。（她主动向我这个陌生人卸下了内心的重负，我的心上对她存有敬意。）她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就像大地上青青的田垄。肉体是无法抹掉的，镂刻在肉体上的记忆，也是无法抹掉的。像蜗牛背着自己的壳，我们在大地上，留下自己金色的足迹——也许是想借此找到回家的路，但是那路上没有人能够回头。　　　　　　　　　　　　　　　　　　　　　　　　　　（2011，7，21）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1-7-28 22:5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