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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胭脂妹妹

2022-01-12抒情散文川媚
有这样一位肤莹如雪的大家闺秀,轻移莲步下绣楼,一步一步,居然就下了这么十五年。我常常怀疑眼睛,它就是一部精密的摄像机;揣想头脑,就是一部处理旧事的机器,往往会因为钝重的打击而停滞,并在其资料库里找到一些复合的情绪及影像。猩红的小腰棉袄,嫁衣……
  有这样一位肤莹如雪的大家闺秀,轻移莲步下绣楼,一步一步,居然就下了这么十五年。我常常怀疑眼睛,它就是一部精密的摄像机;揣想头脑,就是一部处理旧事的机器,往往会因为钝重的打击而停滞,并在其资料库里找到一些复合的情绪及影像。   猩红的小腰棉袄,嫁衣一样喜庆。这就是现在我的脑海里她的样子。这个形象是她,又像是别的女子。   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十五年了。我听说她的死讯的那一天,是香港回归前后的一天,城里大雨如注,我惊讶于老天爷也情绪大变。香港回归是社会性的事件,一个女孩子的死是个人性的。尽管如此,我却到底看见过她的遗书。我总以为她的死大约是孤独造成的,孤独有时候对于年轻的心灵造成的不幸,是难以估量的。   要说孤独杀人,有点像故作惊人之语。人人都是孤独的,但所有的人都抵死忍耐着。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对于一个衣食无忧、受过教育的女孩子,孤独应当是要不了命的。我不禁为这个问题陷入冥想。我渐渐地看到了一个又一个顽强地追求幸福的女孩子,在她们的人生路上的挣扎。我渐渐地感觉到这种种的挣扎也缠住了我的心,使我不能忘情。

  我到她的家乡小镇上工作时,她还在上大学。当我工作两年之后,她毕业成为我的同事。我记得她说自己是生在雪地里的。我的眼前总是出现她的母亲一步一滑地走在老街上的样子。她母亲走在雪地里,医院就在小路的那一头,她母亲觉得怎么也走不到了:新生儿的她——一个如玉温润的女孩,在风雪中出生了。她母亲也在我们的学校里做事,是一个将微笑的皱纹刻在脸上的中年妇女,脸上总带着笑,但是心里太苦吧,总在宿舍里责骂儿子。

  我结婚之后就和她成为街坊邻居,但从来没请她来家里做过客。她脸上一直有两朵未曾消褪的红晕。仿佛是发育不全、天生害羞的姑娘,天然地有一种孩子式的天真。

  小镇人物,大多有他们的悲情故事。但是却比身边那些与泥巴打交道的农村人更有幸福感。姑娘一直过着小镇人的淡然日子,守着自己心里无以言喻的隐秘。背着黄金的鸟儿,打不开翅膀,负着沉重生活的人们也不能幸福。这个像被海潮抛上岸边的雪地出生的婴儿,生下来就在失去了父亲的家庭里熬着,与母亲和弟弟相依为命。她像一只含珠的蚌一样,苦苦地撑持着自己的生命空间。
 
  我猜想她是长女,比农家孩子的心地更质朴,比一个封建时代的长子更富于牺牲精神。她大约一心扑在家务活上,她作我的同事期间,从没来和我们学校教师一起做田间地头上晚饭后的散步。

  我在校园里总有机会见到她,有时我们会一起坐在操场上茂荣幽密的草地上,怀着大学生活中那种难得的闲情,守望夜空下的宁静。但这样的记忆是不准确的,我又怀疑我们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光,我觉得我们相见总是匆忙,交流也并不多。我觉得她与任何人都是这样淡然而清白的关系。我无缘无故地猜想她是那种怀着单纯幻想的童话人物,她有一种美人鱼一般的纯洁明澈的心灵气质,不会有比她更可以信赖的女子了。

  我有一次就请她帮我誊写一篇《你如天使》的文章,我把新日记本交给她。她抄写在稿纸上之后还给我,没有多说一句话。我们似乎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觉得她的心就是我的心,如果她要看我的日记,那一定是我想给她看的。即使事后有人说,你怎么不顾及隐私呢,我的心里也没有一丝芥蒂。

  她是我青春的心灵中,最温暖最柔软的记忆,如同一树灼灼桃花。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桃”字,桃花因此也对于我具有了感性的美。我不能忘怀她的名字:多么美丽的桃花。

  她的脸庞是带红晕的,目光是湿润幽深的,这给我一种奇怪的印象,以为她是常抹胭脂的。但是谁知道,这是一种顽固的皮肤病,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遭遇或者抵抗它的灾难性爆发。我疑心她一定是死于这个病。如果你用心对待一朵花,花会开得无比灿烂;如果你用心对待一种病,它也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她在遗书里只说她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家里的房子塌掉了,恐怕预示着家人有灾,所以情愿用自己的死来换得家人平安。

  我离开那个伤心小镇半年之后才辗转回到城里,一年半之后就听说她死掉了。我很内疚。在离乡背井的这两年里,我差不多已经把她忘记了,因为人到底是自我的,生活加于我的一切已经使我难于消化。在传闻中听说她结了婚,但是想必她还没有看到桃子坠枝的未来。在外流浪的日子里,我没有试图和她联系过。要是那个时代更现代化一些,要是人人都有手机,我一定会和她保持更好的关系的。当然,也许不是没有手机的原因,因为没有手机还有邮局啊。只是因为我没有把她当作妹妹看待,没有时常关心她,仿佛我们只是人生中的邂逅而非同命。当一个人开始内疚的时候,也意味着内疚便是解脱了。我明白自己的软弱之处,我不像她那样强大,有她那种家中长女的一副敢于担当的心肠。

  我时常揣想她所承受的想象中的苦难。一个女孩,正因为生下来就不曾见过父亲,所以父亲必然是她心灵永远的依靠。也许父亲的爱已经被看作一种牺牲,那么她的牺牲似乎就有一种追寻的意味,自觉的归向。

  后来我在公墓里见到过她的墓碑,在城里遇到过她的母亲。我们谁都没有谈起她,这让我感觉遗憾,她的母亲应当和我谈谈她的,或者我应当找她母亲谈谈。但这些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已经放弃了谈她的机会,我就不会再提起她了。

  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从来没有给我投过梦。我希望富有美质的事物,自有生生不息的美好命运,以及邂逅适意的美丽期许。

  为了一个不祥之梦而断然去死,我不能赞成这样的轻率。多少次读巴金的小说,都半途而废,因为文字里渗透着我忍受不住的灼热感情。但我记得他在《一棵桃核的喜剧》里说的话:我们有的是封建社会里的破烂货……今天我们还必须大反封建。我想,我们生活在一个新的时代,但是我们并不能做一个精神自由的新人,胭脂姑娘的死让我再一次看到了生活中的封建残余及人性危机。知识分子应当勇敢地挑起反封建这个担子。我们的国民心里多的是历史和现实的负担,而且这些负担加于年轻人的更多,加于年轻女子的就自不待言了。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要有革命家的胸怀,流亡者的坚韧,才能生若夏花、功德圆满。

  我宁愿相信她是个理想主义者,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是美与爱,是现实生活的残破和残酷之中的希望。想起她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我感觉既遗憾又温暖。我想对她说一句安慰的话:我知道你对这个世界并不苛求,你来不是为了索取,你走也带着眷恋。
                            (2012,4)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2-5-29 19:2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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