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家竹林
2022-01-12叙事散文薛暮冬
它是淡泊的。这一片清幽的竹林。它是清冷的。静穆的。风,翻舞翠叶,在低吟浅唱;月,敲打青竹,似乐弦合奏。它远离灯红酒绿。远离风暴和倾轧。远离尘嚣的喧哗与骚动。这是王徽之的私家竹林。它栖居于王家的房前屋后。更茁长于王徽之的灵魂深处。它是形而下的……
它是淡泊的。这一片清幽的竹林。它是清冷的。静穆的。风,翻舞翠叶,在低吟浅唱;月,敲打青竹,似乐弦合奏。它远离灯红酒绿。远离风暴和倾轧。远离尘嚣的喧哗与骚动。这是王徽之的私家竹林。它栖居于王家的房前屋后。更茁长于王徽之的灵魂深处。它是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这是一片令无数先哲和后进神往的竹林。这么大的胸襟。这么大的安详。甚至还有这么大的死寂。却有一根人形的竹子。王徽之紧紧抱住这根竹子,自言自语道,这是我吗?这不是我吗?
此时,是公元386年。这一年,自己是46岁,还是47,或是48岁,王徽之已经浑然不知。抱着有着自己体温的竹子,蹲伏在竹林中清澈的溪水岸,他看到自己早已是满头白发。那白发,在水中如苍苍蒹葭,覆盖着岁月赐予的白霜。到时候啦。他自言自语。现在,新月在天。他独自驱散一路上平平仄仄地黑暗,踯躅在云深不知处的竹林深处。如梦如幻的月光下,有许多年前的落叶,有正在茁长的竹荪,有直抵云天的竹竿。而所有这一切,在今晚,仍在固执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散发着下界的沉默。月影和王徽之的疏影仍在比赛着攀爬一根壮硕的毛竹。
是的,攀爬,这个充满动感的动词,一下子就击中了王徽之柔软的内心。其实,人的一生,谁不是一直在攀爬,在攀爬自己出生的,巨大的,光秃秃的山岭呢?作为王羲之的第五个儿子,他从来就没有奢望从父亲或兄弟那里得到眷顾。穷其一生,他一直在追求散怀山水,萧然忘羁;秀薄粲颖,疏松笼崖;游羽扇霄,鳞跃清池;归目寄欢,心冥二奇的人生境界。这是一种高度。这是王徽之一直在苦苦追求的人生高度。就像竹子一样,一生都在努力向上,都在携带着时间的重量,努力飞翔在垂直向上的梦境中。
抚摸着一棵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竹子,王徽之朝自己笑了笑。这笑声,在周遭彻头彻尾的大寂静中,散逸着一种圣洁的光辉。它过滤了寂寞,苦痛,挣扎,绝望等灰色的癌细胞。在竹林里奔突着,跳跃着,舞蹈着,却不为人知,潜伏着,隐忍着,明灭着。就像他天性中的“卓荦不羁”,生活中的“不修边幅”, 即使是一不小心做了官,也依旧是“蓬首散带”,“不综府事”。桓冲自诩是他的蓝颜知己,曾不止一次劝告他,为官要有模有样,要态度端正,不能吊儿郎当。然而,他把桓温的话完全当做了耳旁吹过的风,依旧“直眼高视”,成天到晚如同生活在无人之境中,如同天马行空,我行我素。由于“其性放诞”,无法忍受官衙中的清规戒律的束缚,在担任黄门侍郎一职不久,便主动递上辞呈,“弃官东归”,退居于祖传的故乡山阴。
但是,王徽之从来不曾后悔过。因为,他的生命中有了竹子。他不只一次对家人对朋友说,竹子是自己生命中的挚爱,竹子就是自己的老伴。记得有一次,需要暂时借别人的房子小住几日。刚刚安顿妥当,见院子里只有两三根稀疏的竹子,他就命令仆人赶紧在院子里种满竹子。仆人说就住那么几天,何苦呢?王徽之呢喃低语了一会儿,然后指着竹子说,大声吼道,何可一日无此君!仆人立刻圆满完成了任务。还有一次,他听说有个读书人家里有一片茂盛的竹林,而且种类齐全。就前去欣赏。读书人久仰王徽之大名,赶紧洒扫庭除,准备酒菜,恭候王徽之大驾光临。没想到,王徽之来了以后,也不跟主人打招呼,兴冲冲地来到竹林边观赏,边一一指认,这是紫竹、方竹、淡竹;这是佛肚竹、凤凰竹、青皮竹;这是茶竿竹、苦竿竹。主人觉得这家伙真有个性,也近似于不通人情世故,不过他又安慰自己说,他欣赏完了就会来打招呼了。出人意料的是,王徽之赏够了竹子,招呼也不打就要坐着轿出门。主人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命令家人锁上大门,强行留住他们。主人的这一举动倒让王徽之击节称赏,马上下轿,和主人一起喝酒划拳,一直喝到酩酊大醉。
竹林,正是这竹林,成了王徽之灵魂的慰藉。因为它曾经是而且现在仍然是安宁到如此与众不同。无论是过去还是当下,那些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那些嫩叶的光芒,那些绿筠的芬芳,那些秀色乱侵的时光,那些清阴微过的和风,它们鲜明的在着,而且无限广泛的在着。这与官场的黑暗,腐朽,与令人窒息,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所以,他宁愿在竹林里普度自己,也不愿在官场厮混度日。因为,他从来就把自己看成是一棵桀骜不驯的竹子。
就像那个黄昏。无风,也无雨。他喝得醉醺醺的。他的顶头上司桓冲忍不住问道,你在我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王徽之醉眼朦胧的回答道,总是看到人们把马牵过来牵过去的,大抵是管马的吧。那你知不知道管多少马?王徽之没好气的回答道,偶都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管马的,怎么晓得有多少马?桓冲又问,那你晓不晓得你来了以后马死了多少?王徽之仰面朝天答道,未知生,焉知死!听到如此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桓冲差点气得吐血。但是他不能发作。毕竟这王徽之号称是名士风流,我也不能不解风流被人笑掉大牙呀。只好尴尬地笑了两声,然后溜之大吉。王徽之则自顾自地钻进了自己的私家竹林,并且大声吟咏起来,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然而,转眼间,那桓冲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便驾鹤西去。桓冲去世后,王徽之奉诏归京师。一路风光旖旎,他却无心欣赏。船行万里,黎明时分抵达青溪。客船停泊在溪侧众人小憩。船中有一久在江湖行走的汉子指着官道上缓缓驰来的马车道,快看,车里坐着桓野王!野王是桓伊的小字,淝水之战后桓伊名声大作俨然是个公众人物。众人跷足眺望,想要一睹庐山真面目。王徽之不为所动,叫过身边书童,你去告诉桓君,听说他喜欢吹笛子,让他为我吹上一曲。书童跑上官道拦住马车说,车上可是桓使君?我家主人隆重邀请你为他吹上一曲。桓伊的随从们都大惊失色,心想谁居然如此牛叉,正要轰他走。只听桓伊问道,你家主人是谁?王徽之。可是王子猷?正是!桓伊二话不说走下车来,命令随从摆好胡床,坐在上面,然后将长笛凑到嘴边,神色从容地吹奏起梅花落,优美的旋律让王徽之立即沉浸在梅花的高洁与清逸中,陶醉于梅花的婀娜和傲气里。只听得馨鼓声声,梅花点点,潺音串串,同弦异徽泛音三弄,真是高妙绝伦,子猷大赞一声,好!抬头望去,桓伊早已绝尘而去,王徽之和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所有这一切,在这个夜晚在竹林中集体复活。当新月依旧在天,当人间还有光,还有虚无,还有最后的肉体,在寂静的竹林中寻寻觅觅。子猷仿佛看到孤零零的一点灯火,仍旧在自己制造的梦境里明明,灭灭。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会飞的竹子在梦里飞得如此遥远,如此孤单。当他许多年后又歇息在同样的竹林里。那些曾经的往事,却正在乘着月光来此团聚。为此,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很幸运。这么多年来,他率领自己逃离了尔虞我诈,逃离了相互倾轧,逃离了爱恨情仇,独自栖居于竹林深处,栖居于通往下一个春天的路上。好在,他还记得进入竹林的路,记得回到自己所在的那些年代,记得那个大雪飘飞的夜晚。
那还是王徽之退隐会稽山阴之时的一天夜晚,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一觉醒来,已是子夜时分。他便命仆人打开窗户,拿些酒来,一边喝酒,一边眺望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只见大地白茫茫一片好干净,王徽之心中有些忐忑,情不自禁朗诵起了左思的《招隐》诗:
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
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
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
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
念着念着,忽然又想起了在剡溪隐居的好朋友戴逵,不知今晚可好,冷吗?有吃的吗?有柴火烧吗?他实在放心不下,决定前去探望。山阴与嵊县相隔一百多里,王徽之乘着酒兴,不顾天寒地冻,路途迢遥,连夜坐船溯江而上。一直到翌日正午时分才来到戴逵的家门口。他正准备敲戴逵家的门时,突然停止了动作。并且吩咐仆人掉转船头回家。仆人觉得很纳闷,问王徽之,你一夜未眠不辞辛苦拜访朋友,为什么到了家门口,又打道回府呢?王徽之粲然一笑,我本是乘兴而来,现在也是乘兴而去,见不见戴逵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许多年后,在竹林中,追忆前尘往事,王徽之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他有很多亲戚。比如那只斑鸠。前世的时候,他们曾经相濡以沫,相依为命。而现在,斑鸠蓬头垢面,衰老得王徽之基本上认不出它来啦。斑鸠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王徽之记得那苍凉却仍旧清脆的声音。他微笑着跟斑鸠打了声招呼。他知道,这么多年来,斑鸠一直在寻找自己。找得好苦好苦。但是,斑鸠没有放弃。皇天不负有心人。现在,斑鸠终于如愿以偿。在这个经典的不可重复的夜晚,斑鸠和王徽之相谈甚欢。他们言笑晏晏。他们甚至在竹林里挑起了狐步舞。
现在,王徽之累了,疲惫了。斑鸠也不知所之。王徽之躺在厚厚的竹叶上。他比这竹林还安静,而他的内心比他还安静。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让他感到绝望。他多么希望他的灵魂因为充满对死亡的拒绝和对生的眷念而疼痛或躁狂。然而,没有。只有无始无终的寂静,以及因这寂静而生产的无边无际的绝望。然后,连这绝望本身也丧失了自己的颜色而变得安静起来。那么,就这样吧。王徽之自言自语道。不这样还能如何呢?他早已顿悟他无力改变这个世界的一切,有时候,他甚至也无法主宰自己的灵魂。他动了一下嘴角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所有他能够想起来的词语都让他感到隔膜,遥远,陌生,毫无瓜葛。就像与他感情笃深的弟弟王献之的死亡,他无法面对,无法承受。但是,他必须面对,必须担当。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人群终将换成一群一群从脑海里游过的词语,次第游向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
猛一抬头,他便看到了弟弟的亡灵。正在他头顶上空,正站在歪斜的竹竿上,向他招手致意,呼唤哥哥跟他一起走。就跟一个月前一模一样。那时,他和弟弟同时罹患重病,一位道士对王徽之说,你弟弟快要离开这世界了,如果有人愿意代他死,那么他便可以活下去。子猷说,我各方面都不如弟弟,让我代他死吧。道士回答,代死的人,一定要身心无恙,阳寿充足,你已行将就木,怎么能替代呢?过后不久王献之就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王徽之的家人怕他无法接受这个噩耗,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子猷。可王徽之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弟弟,而今许多天没有得到弟弟的消息,便问家人,子敬的病怎么样了?为什么好久都没有他的消息?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家中的人总是支支吾吾,王徽之从家人的表情便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随即便泣不成声。他自言自语道,看来子敬已经先我而去了!王徽之来到了弟弟的家,在弟弟的灵床上坐了下来。便要献之的家人把子敬的琴拿来给他。就这样王徽之坐在灵床上一边弹琴,一边回忆着兄弟两人的深情厚谊。他越想越痛心,弹了几次都难以成曲,于是高举起手中的琴向地上掷去,琴被摔碎了。他长叹道,子敬呀,子敬呀,如今人琴俱亡啊!
现在,在万籁俱寂的竹林深处,早已人琴俱亡。只剩下王徽之。只剩下他独自一个人在漫无际涯的竹林中,活着,叹息着,或曰死寂着。好在,这是他的私家竹林。他是生,是死,与任何的别人又有何干呢?他不是蝴蝶。他已无力刮起蝴蝶风暴。他仰面朝天,躺在厚厚的竹叶上。他要把一生的目光像风筝一样拽回来。沿着血管,走向心,走向竹林。爱与恨与情与仇,是一片云烟,不仅多余,而且无用。那么王徽之呢,当他走完这一生后,就扔掉思想吗?难道真的有过官场和情场?难道真的有过时间和重量?而今天晚上,这一切,又究竟去了哪里?坟墓其实是一抔黄土,一个句号。人的一生怎么长也长不过一根竹子。何必担心心跳停止你就再也找不到自己,其实,没有比死亡更完美的休止符。
这是王徽之的私家竹林。现在,是他一生中最温柔的夜晚。他抱紧自己,沉沉睡去。他看见天堂在上。他看见父母弟弟都在,都在张开温暖的怀抱,试图拥抱他,让他不再离去。现在,他忽然发现了无数站着睡觉的竹子。他忽然看见有无数小溪从自己的爱情中缓缓流过。故事仍旧在继续。这是,王徽之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没有关卡。没有过路费。甚至连走也不用。王徽之什么都看见啦。而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呆呆的看着那只从虚无中赶回来给他送别的斑鸠。他不该留下斑鸠,留下他在竹林孤独的在着。还有空空的月亮,坍塌的落叶。和功德碑上斑驳的姓名。这些他都无法带走。隐居的斑鸠,借助天堂的余晖。看到了天光,云影,和正在打量自己的王徽之。斑鸠早已失语,容颜比刚才之前变得更加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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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12-4-22 10: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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