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放或救赎

　　暴风雨是一种无法避免的纠结，因为我不是上帝。上帝说会有光，于是就有光。上帝说要有雨，于是就下雨。科学至上主义者只能预报，无法扭转。我揣着雨伞等待预报中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也等待着将与暴风雨先后到达这个城市的他。
　　晚上看教堂很美。他今晨发来的短信，仿佛承载着他心灵全部的倾诉，像天边夹着雷声的一抹闪电，照亮了我的心灵和肺腑。他一个个按出来显示在屏幕上的，又怀着几分深意发送出来的那些汉字，像女贞子神秘的白色落花一样在闪光。这种动人的感觉以往曾经在我心上闪耀过，所以我并不陌生，这一次仿佛是上帝的又一个暗示，我看到那几个字，粒粒闪光，在想象中越来越遥远清美，如神秘的星子。
　　　　古城的红盏亮起来的时候，黑夜仍然是笼罩一切的无从挣脱的大网，是令人沉醉又使人觉醒的气味。让人安静的黑夜，让人感伤的黑夜，它收藏着一切秘密的孤独及欢欣。白天酝酿暴风雨的低沉天光之中，眼睛忧郁的叙事，我只能以过去时来表达。
　　　　我必然会在多年以后，忽然想起他在一个白天，移步进入古城状元街出口处的天主教堂。六月的中旬，下午四点，我们从状元牌坊下穿过，踏着古城的青石板路，像踩着浅绿色的琴键，来到天主教堂。看见他从容地推开铁门信步踏入，从未进去朝拜过的我，跟在他后面走进去，我看到的是面前一些桌椅，墙上许多扇尖帽子一样的木格窗。我看这还在翻修中的教堂像是空间很高的教室。我因为有所敬畏和隔膜，而不敢追索里面的布景和装饰。我看见他对着十字架直划十字，他说过相信上帝。他在胸前连划三个十字。他会对上帝说什么呢？
　　“耶稣爱你！”　我们对于人生的企望，无非是爱。　　　　　晚上我们啜着客房里没有茶味的茶说话。说画册上的作品。他表情平静，谈锋很健，从不向我发问。他对于社会生活的参与是主动而且深入的，他的思想比我显得更有开放的态势。我们的思想不需要相互说服，我们知道彼此的方向和位置，我们此刻回到一张腰鼓一般的、前朝的圆木桌前，一西一东各踞一方木躺椅，靠在镂花木格窗下饮茶闲话而已。
　　我觉得上帝无处不在，上帝是万能的，我做什么他都看得见的。他对着嘉陵江南津关的方向，饮一口热茶，吐出这样的话来。
　　我想我可以信赖一个有信仰的男人。尽管我现在是不信神，不信教，不相信爱情。（《国际歌》教我不要相信救世主与神仙，历史唯物主义教我宗教是人民的鸦片，恩格斯说超越阶级差别的爱情是悲剧使我认识到爱情的局限。）我相信科学地活着是最好的。但我不能怀疑别人的信仰。有信仰的人才会有所敬畏，不会被胆量和贪欲所统摄。他向我分解演示划十字的手法，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我在过于明亮的灯光中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脸，我因为对宗教有所敬畏而绝不敢举手模仿，不敢将严肃化作有趣。
　　古城的夜晚并不安静，在杜家客栈或者水码头的楼上客房里，都可以听见江边酒吧街上歌唱和音乐的热闹。而这样的远处潮涌般的歌声，倒也消解了两个人断续谈话中的低沉意味（这样的时刻沉默是最好的）。从客栈房外小亭子间似的阳台茶桌上望出去，如果没那吊着瓦当和灯笼的竖檐的话，就可以看到夜色里马背似的锦屏山。我十分熟悉这古城。我感到遗憾的是客人们不能真正地住在嘉陵江边，这里没有水乡惯有的吊脚楼。我对于古城观光中这样那样的不完美，内心十分抱歉。在古城寻找一间可以看到嘉陵江的房子，客栈的经理都说没有。但我知道是有的，只是我没有时间一家家地去找。
　　他仿佛是在异地怀乡，也是为了充实这两个人的谈话，他自然讲起自己的工作生活，他所在的我已经通过他的画册非常熟悉的城市。我偷得浮生半日闲，心内自然轻松愉快，像一个人在随风飘荡的小船里，一边数着星星，一边回想着永远回不去的过去。我在他无喜无忧的絮语中，安逸地沉浸在古城生活的想象里。我们的灵魂仿佛因为分享而同时拥有两个人的精神丝缕。
　　　　我想真有上帝在保佑吧。其一是当古城的暴风雨下来的时候，我们正好在小店里吃饭，躲过了淋漓之苦。等到吃完了饭要去看古城夜景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其二是等我们打住了在古城屋檐下越来越兴奋的话头出去看附近的基督教堂的时候，一阵雨点又下来了。我急忙叫出租车司机开车，执意将雨伞留给他，以方便他天亮后雨中启程。当天的预报说是一整天的暴风雨，却没有淋到他，岂不是福星高照啊，连我也因此要说上一句感谢上帝。
　　他说的夜晚的教堂是古城边上的哥特式建筑精品福音堂。昨晚我在他的护送下打车回家之前，带他去看了杨天井街这一处基督教堂。它据说是整个西南最大的基督教新教教堂，大铁门紧锁，处于黑暗之中。我看到黑暗中那一百年来依旧凛凛然高高在上的十字架，不禁想起过去有朋友说过来这里礼拜的都是穷人，想起几年前我的朋友在这个教堂里举行的西式婚礼。我来不及给他讲这些，时间跑得太快了，当我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它就从我的心上逃开了，使我没有时间再对他把这些话说出来。我又看到他划了十字，倏地感到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残缺。
　　被财富宠坏了的人，不值得交往；被信仰拯救了的人，会获得永生。我们其实很幸运，我们拥有共同的上帝，他看到我们动摇信心的时候，就落下悲悯的眼泪。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我就知道上帝与我们同在。善良的人是容易被感化的，我如今也成为上帝之子：我向着窗外划一个十字，说一声“上帝保佑，阿门！”
　　　　　　　　　　　　　（2011-6-17）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1-6-21 18:2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