蝠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42 编辑 <br /><br />
　　我走出门来，村子里静静悄悄，很多个这样的时候，我总是想找点事干。或者，天黑了，老屋里的油灯太暗，母亲不舍得多熬一丁点油，把纺车搬到院子里，就着月明，开始了嘤嘤的纺线声。印象里，纺车是一个催眠的魔法师，细细长长的声音，绵延不绝，没有分节，没有升降，好像在苍白的流年里，总也纺不到尽头。
　　年少的我，可不愿天天被催眠。在睡梦中，走在一条沟渠里，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时而闪现，我就拣啊拣，拣到最后约莫着应该能够买一个花书包或者一双白球鞋的时候，天就亮了。睁开眼睛，依旧是空落落一片，简陋的老屋，有几只还没有觅到食的老鼠在到处乱窜。
　　母亲说，蝙蝠是老鼠吃盐变的，村子里很多人都说是老鼠吃盐变的。甚至到了现在，我竟然从未深究过蝙蝠的来历，只知道这个说鸟不是鸟，说兽不是兽的家伙是哺乳动物，像人一样，吮吸着母亲的乳汁一天天成长。
　　那些是成年后的蝙蝠，在明亮的月光下，幽灵一样飞来飞去；我会不解，但并不想去打问它们只在夜色中出现的原因。只喜欢脱下脚上的臭鞋向天空使劲扔去，于是常看见一两只正在飞行的蝙蝠突然在空中回转，向臭鞋坠落的地方俯冲。当然，谁的鞋子里也从来没有真正钻进过一只蝙蝠，那些身手敏捷的家伙，在降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又飞上天去。
　　天空很明净，但并不一定是相当澄澈的那种。此时刚入秋，树上的叶子还未开始发黄，空气里弥漫着地瓜，玉米，大豆成熟的气息。所以，村子里的人还算从容，白天，三五成群坐在大街上拉呱吹牛，说谁谁夜里曾经从南乡返回的路上，遇见过鬼打墙，月明星稀，前方是一条明晃晃的小路，推着咿咿呀呀的小木牛，走啊走，走了一夜，累得瘫软在地上，等黎明醒来才发现脚下是一片坟地，木牛车的车辙横七竖八，来来往往。有人说，夏天在某段小河湾里洗澡，刚走到芦苇荡前就听到娃娃们嘻嘻哈哈的声音，尖尖的，长长的，跟村子里平常小孩喊叫的声音不大一样。于是，猫下腰，扒开芦苇，看见一群光屁股的小人儿浑身闪着赤白的光，在水面上跑来跑去。其中一个停了下来：“嘘！有人的气息。”然后所有的小人儿倏然不见，只见一弯月亮在白晃晃地在水里荡来荡去。
　　我和牛小花是好朋友，一起上学，一起去瓜爷看守的瓜地里去偷瓜，我胆子小，牛小花像蛇一样穿过矮矮的豆田，又打了两个滚，怀里就出来几个香喷喷的大甜瓜。所以，我总和牛小花一起玩。牛小花说，蝙蝠是女人变的吧？你看吴小翠又穿着黑黑的纱衣，黑灯瞎火的出来，怕是要跟谁到小河滩里相好吧？牛小花比我大两岁，当然很多事情好像比我要明白了许多。很多时候，自己并不了解的事情为什么非得说别人错？在别人看来，牛小花的确不是个好孩子，某天拐了谁家的小妮偷偷摸摸奔了麦场，被人“小流氓，小无赖”在大街上骂来骂去；某天又抓了谁家的鸡，在老河滩用泥巴一裹，烧熟了还不忘给我捎只鸡腿回来。后来被爹掉在房梁上打，到了，咬紧牙关，一句话也不往外吐。
　　后来，我去北方的一个城市打工，冷冻食品加工厂；刚从学校出来，身上仍有一股子酸腐气。我写诗，并不喜欢让谁看，偷偷摸摸拿到附近的邮局，后来竟得了一个什么诗歌奖。通知函一来，厂子里的小女工一窝蜂往我低矮的出租房里涌。有一个女子叫小丽，等所有人吵着闹着渐渐散去，小丽说：“我喜欢诗，也喜欢你。”白天上工，冰冻的鳕鱼没有一点温度，在一双双年轻的手中翻来跳去。我在冷库里搬运货物，穿着雨靴戴着口罩，小丽经常偷偷跑进来，塞给我一些吃的东西。到了晚上，小丽穿着黑色的衣裳到我那里，我们一起谈北岛，说舒婷，甚至还羡慕那个死去的乡下孩子査海生。向往着哪一天也能春暖花开，每一天的清晨醒来，饮马，劈柴，而不是像机器一样在没有温度的车间里翻捡鳕鱼的尸体。
　　牛小花来信说，某天用板砖打了人，没脸在家混了，问我在冷冻厂能不能找点活儿。我这人平时在家闷声不响，当然在厂子里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我说：“小丽，我有一个发小，又肯出力，你看能不能跟主任说声让牛小花过来。”小丽扑哧一乐：“发小！牛小花？漂亮不？”我这才红着脸说牛小花是个男的，爹娘生了五个男孩，到了第六个，希望生下来是个贴心小棉袄，谁知道还是个带尾巴的小子，反正，牛小花就这样叫下来了，到了现在也没改。

　　牛小花在上学的时候除了学习不如我，其余的什么都比我强，我总是这样认为。厂子里没有多余的地方住，牛小花就跟我住在一起，说实话，我讨厌牛小花夜里睡觉一丝不挂的样子，但又不能说，日子便也一日日地过下去。渐渐的，我却发现小丽很少穿着黑衣在我的小屋里出现。并且只要她不来，牛小花也一定没有在；常常等到后半夜，唱着你对我像雾像雨又像风回来。牛小花的嗓子好，在学校时就是个抛头露面的人物，这个我不能不服，但后来的一件事却让我大跌眼镜，包括对诗，包括对牛小花一如既往的儿时单纯的兄弟之情。
　　一个秋天，冷冻加工厂的负责人一大早喊醒了所有人，说在厂厕所里的阴沟里发现一个已经成型的婴儿。说要一查到底，看看是谁这么不要脸，出门在外不说好好挣点钱，拿自己的青春开玩笑。说完，老学究一样的负责人还煞有介事的说，从今天晚上开始普法教育。当然什么狗屁普法教育，找个人念了几个晚上的厂规章制度，就算完了事。牛小花和小丽一起失踪，甚至连我也不知道一丁点儿消息。
　　其实，我对蝙蝠的态度一直是不憎不爱的，就像一个人生在了到处是土黄泥土的乡村，埋怨一百遍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出身。有时还生出一些羡慕——你看，天黑了，一只只黑色的幽灵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虽然没有视觉，也一样在夜色中穿行，苦恼啊，忧伤啊，诗意啊，或者爱情，什么都可以不用想，一片夜色就是温暖的怀抱，耳畔的风声就是心中一盏摇曳的烛灯。
　　那时候，这个小城的夜生活还不算怎么丰富，每到周末，人们聚集在偌大的露天广场上，看天南海北的人在一个高高的台子上表演节目。一曲“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唱毕，主持人说感谢今天的外来务工歌手牛小花给我们带来这首深情的歌曲，我这才知道牛小花已经在一家大型酒店做了音响师。陪他一起走下台的是说过喜欢诗也喜欢我，曾经和我说北岛说舒婷说査海生的一袭黑衣的小丽。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那么多温馨的夜晚，我们竟然连一次手也没牵过。哪怕一次。
　　一只蝙蝠也该有一个温暖的家吧，尽管到现在我也不曾在哪里见过一只蝙蝠的家；甚至在老屋轰然倒塌的一刻，只钻出一条红花大蛇，母亲说那是家里的镇宅之宝，等新房建好，一定还会回来。
　　我后来回到了村里，别人的城市总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或许吧，我也是一只恋家的蝙蝠，每夜在或浓或淡的夜色中穿行，用周身的神经，感知着乡村的风雨。没过了几年，牛小花也从他乡回来，带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孩，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身穿黑衣的小丽，那眼神，那走路的姿态，竟然和小丽一模一样。牛小花说：“恨我不兄弟？”我愕然，马上挤出一丝笑：“没有，哪里的事情，可是你这腿？”
　　在一次已入深秋的夜里，牛小花把自己灌醉。说那个名叫小丽的黑衣女子后来跟一个石矿上的老板好上了，牛小花拼了命的想把小丽领回来；在小丽冷峻的眼神下，看着一帮人打折了牛小花的腿。
　　我想起了自己写过的那首诗：夜太黑／我也要飞翔／星空给了我眼睛／母亲赐予我翅膀／穿上夜的衣衫／我是一只暗夜的幽灵／给灵魂以舒展／或自由／小心翼翼／规避着布满荆棘的忧伤——《蝙蝠》。
　　不知那个曾经和我讨论过诗歌的小丽读没读过，很多个黄昏，蝙蝠依然飞翔在乡村的夜色之中，只是很少再有孩子向天空投掷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