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的名字

草的名字
　　　　　　刘川北
　　庄稼地里长庄稼，也长草。庄稼需要人的伺候，草不用。自生自灭，生生不息。对庄稼，是小心恭维百般呵护，对于草，是轻蔑，是诅咒，是放弃轻蔑和诅咒之后的莫可奈何。田角地头，房前屋后，都张扬着草的生命，这些草填充了村庄的空白，它是主旋律以外的小调野曲。有时候想想，如果少了这些草，村庄是多么的乏味单调。至少，草，是构成村庄的一部分，一个村庄不能没有草的存在。
　　每一种草都有它的名字，乡间的草用乡间土俗的方法记忆着草的名字。灰灰菜，村子里叫它涝里菜，因喜欢阴湿的环境而得名，后来，翻书才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灰灰菜属藜科藜属，挂在人们嘴边上的应是藜菜。春上的时候，它们拥挤在麦趟儿里，叶面青绿，洇染着些微的紫气，叶子的背面闪着雪一般的晶莹。挎一个竹篮，赶进麦趟，空白出来的垄道，挤挤挨挨的全是灰灰菜，蹲下身，一把一把地薅。裤管被麦棵子和草上的露珠打湿了，细嫩的手上满是灰灰菜的汁液，手掌伸出去，就是一片青灰的叶子。挎回来的灰灰菜，可以择净，开水焯一遍，化点大油，放点蒜泥，淋几点香油，便是尘世间的美味，味道不逊色于菠菜。更多的灰灰菜，扔进了猪圈，鸡也连挑带拣地刨食一些， 只有猪憨厚而包容，每一棵野菜都力求身体力行地验证。荠菜，口语里叫它“小鸡儿菜”，怎么叫小鸡儿菜？不得而知。荠菜的荚果，呈心状，孩子们把它们放到纸上，对着纸张长长地嗷一嗓子，青嫩的荚果便喝醉酒似的乱颤，像跳动的虫子，一点都不像跑出院落的鸡仔。没准是“小荠菜”的乡村的读法，以致于让村庄不识字的媳妇婆婆，以讹传讹，且鸡又喜食这种野菜，便和鸡联系起来。《诗经》里说：“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芣苢是车前草，这种草沦落到村庄，叫它猪耳朵草。乡道上两道车辙中间的余地，多半会铺开一片车前草，灰色的穗子，叶片匍匐在地，寻常而卑微。《诗经》是远古农耕时代的民歌，“芣苢”针对这一种草来说，说不上什么高贵与低微，称呼它车前草也好，叫它芣苢也好，它们和这种草另外的名字：虾蟆草、当道、车轱辘菜、打官司草……一样地来自耕种人的一时的臆想与猜断，被一辈人一辈人传递下来的名字，一不小心，便透露出村庄烟熏火燎的家常的气息与味道。
　　婆婆丁，学名是蒲公英，剑形的叶撕裂成羽状，花色明黄，鲜艳，可以灼伤的你的眼睛，一朵小小的乡野的花，为灰扑扑的村庄点亮了一盏灯。风中飘散的蒲公英，被衣衫朴素的小女孩，放到嘴边，轻轻一吹，放飞了自己小小的心愿。坟头上有一种野菜，细梃上顶着喇叭花，它的名字很怪，叫妈妈根。它的喇叭状的花经常被我们采撷下来，用嘴猛劲的吸吮，有些甜。后来知道妈妈根是一味中药，地黄。接骨长筋草，一节一节的，拔出来还可以接续上，不知道这种草脱节再续上，会不会原样生长，做过试验，每次都是很大意，不知道哪一茎草被扯断了筋骨。还有茅根，多半长在老垄沟里，垄沟用来浇水灌溉，水源充足，茅草便疯了似的长，它们的根被铁锨和铁铲子挖出来，象牙色的茅根让贫穷的少年尝到了乡村少有的甜。
　　更多的草没有名字。或者，它们原来有自己的名字，这些草远远不如庄稼入眼，入心，时间长了村庄就遗忘了它们的名字。田间的小道边上有一种草，叶片米粒大，扁扁的，有一股子细细的臭味，打猪菜的人不会打它，猪不吃，鸡也不去理会。问过几个人，没人知道它的名字。这样的草，对人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没有理会它，没有人给它命一个名字。村子里给孩子起名字，信手拈来，有叫灶台的，他娘生他的时候，正在灶台边做饭，有叫拉秧的，降世的时候正赶上豆角拉秧，麦子，大缸，碾台，槐树，……都有可能成为一个人的名字。苍耳，是我父亲的名字。提他的学名，一般人会愣怔半天才想起谁是谁，一说到苍耳，不加思索，这个人的动作神态会跃然纸上，这个人从众多面孔相仿的人群中一下子跳了出来。按村里的习惯贱生贱养，孩子更容易成活。这个名字跟随了他一辈子，一辈子过下来，父亲真的成了一株苍耳，埋没在村庄的角落里，一辈子没什么想法，更没什么作为。我的祖母跟了我们几十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邻居叫她谁谁家的老奶奶，或者谁谁家的老太太，她的户口上写着刘韩氏，她的名字被省略了，只保留着一个姓氏。
　　所有的草都没有名字，我们称呼它苦苦菜，称呼它鸭舌草，这些名字概括的是一个类别，具体到某一株草，它没有能够和同类区分开的一个名字。庄稼地里长了草，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这些草比庄稼卑微而顽强。村庄更多的人过着草一般的生活，他们的奢求很小，他们的欲望很小，他们不惹是生非，他们不朝秦暮楚，他们是真正的草民。他们最大的心愿也许就是让一棵小小草移民到庄稼的行列——摆脱土地的束缚，混进城市里，混出一个名堂。原来草也有着自己的虚荣，原来草也渴望开出花，这花，是他酝育一生，用尽全身力气绽出的一个微笑。


[ 本帖最后由 刘川北 于 2009-5-23 05:4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