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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祖先

2022-01-12叙事散文敬一兵
疼痛的祖先■敬一兵在路上,迎面而来、离我而去的情形,十分常见。再没有任何词汇,比“玉佩”这个词汇,更能锁住这样的过程。锁住一个过程,就是让一段历史,在词汇里驻足,随时可以翻出来,在阳光下梳理、丈量。梳理,有温馨的色彩,来自玉佩的色彩。丈量也……
       疼痛的祖先

          ■敬一兵   在路上,迎面而来、离我而去的情形,十分常见。再没有任何词汇,比“玉佩”这个词汇,更能锁住这样的过程。锁住一个过程,就是让一段历史,在词汇里驻足,随时可以翻出来,在阳光下梳理、丈量。

  梳理,有温馨的色彩,来自玉佩的色彩。丈量也能够生发出温度,来自祖先的温度。在别人的眼睛里,祖先都是用他们的背影,停在这个词汇中的。照片,衣物,磁带上的声音,坟茔或者骨灰盒,都是祖先还没有走远的背影。供奉的牌位,留在一张泛黄宣纸上的墨迹,从土里挖出来的陶罐,以及落在乡村僻静深处的老屋,应该就是祖先走得较远的背影。走得再远,祖先也走不出一个词汇的范围,这是一种幸运,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然而,玉佩这个词汇,呈现在我面前的情形,是裂开了一条缝隙。我的祖先,都从这条缝隙中走出去了,消散成了一种虚无的想象,就连残缺的痕迹,也没有留下来,除了疼痛,还有唯一没有走出缝隙的我的外婆。

  沿了血脉的链条,传递到我身上的疼痛,是我外婆的疼痛。

  特别是在清明前后,我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个神经脉络,每一次心脏跳动,还有每一寸肌肤,都会在血脉这根链条的每一个部位上,集体叩敲我的记忆,敦促我敞开心扉,迎接外婆。走进我心扉的外婆,还是我五岁时见过的样子,用黑布盘在头上,穿一件蓝色的长褂,尖尖脚上永远都是那双绣了花的黑布鞋。她的习惯,依旧和原来一样,先用慈祥的眼睛看着我,然后伸出爬满了蚯蚓一样黑黝黝筋络的手,摸摸我的头,再把我带到窗户前,看她是怎样把一些米粒,安置在细竹条编成的长扫帚上,又把扫帚轻轻放在窗户外面,让几只在后院草地上的小鸡,沿循扫帚这道桥,从外面走回屋里。几乎掉完了牙齿的嘴巴,总是不忘记对我和小鸡,讲她讲过多次的故事。我外婆在我心扉里,就是这么慈祥,难以抑制的慈祥。只是她讲的什么故事,还有她在讲故事时,脸上有怎样的表情,我都记不住了。那时的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追逐小鸡,她盘头用的黑布上的那枚玉佩,或者观看窗户外面那些鸟儿,在树上欢叫、张望的景象里了。
  即便我没有听她讲故事,外婆依然会坐在床沿上,呆呆望着墙壁,继续讲故事,讲给她自己听的故事。当时我还没有活到少年的岁数,不可能预感到,在我所有的亲人里,她是走在了年纪的顶端,自然就领略到了更多的孤独、无助和凄楚,也就会为死亡的到来而没有做好充分的安排,感到悲伤。她眼睛里的我,是一个懵懂的幼儿。她眼睛里的我的父亲,是一个整天忙得脚不落地的人。她眼睛里的我的母亲,更是一个从小就受苦、做童工,本分老实得遇见蚂蚁都要让路,面对我父亲则胆小得没有一丝主见的人。这些都是外婆的焦虑和牵挂,以及从焦虑和牵挂中走出来的疼痛。

  后来,听我母亲在背地里对我说,感到了疼痛的外婆,很少再开口说话,也很少把我驮在她的背上,让我摸着戴在她头上的那枚玉佩,出门去逛街了。母亲的这些话让我惊讶,更让我惊讶的是,这些话里驮运出来的父亲。那个年代,是一个革命的激情年代。父亲常常在机关里被人揭发和批判,他的父亲,也就是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头上戴的地主帽子,成了父亲经常被别人揪住就不放的尾巴,即便我的爷爷,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就死去了。十分爱面子的父亲,为了保住自己的仕途,不被我爷爷的地主成分葬送进坟墓,向机关保证说要与他的父亲划清界限。我父亲和我爷爷之间还有界限?这点我当时连想都不可能去想,我只是觉得,母亲说我父亲和我爷爷说话的口音一模一样,走路的样子一模一样,以前在他们家里吃的饭一模一样,就连流在他们身体里的血,也是一模一样的,那界限怎么划得清呢?可我的父亲,还真就把这条界限划清楚了——爷爷的坟包被推成了平地,爷爷用过的东西都被捣毁了,爷爷的文字和照片也被全部烧掉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现在我才知道,我的父亲,把爷爷这位祖先,从我的视野里推出去了,只留下一条血脉的链条断截,在父亲的背后,痛苦地摇摆。母亲还说,外婆正是看见了这些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情,决定不再给我讲故事,不再驮了我在她的背上去逛街,也不再把那枚她十分喜爱的玉佩,别在她盘头用的黑布上了。最后,外婆选择了离开,回到了距我生活的地方有一千多公里的乡下。虽然那时我很小,但我还是看出来,父亲对我外婆一直都很好。外婆没有牙齿,父亲下班回来,总不忘带点豆花和魔芋豆腐。奶油软糖很稀罕,父亲在给我一颗的时候,绝不会少了我外婆的一份。机关的领导来家里,父亲首先给别人介绍的是贫下中农出生的外婆,而不是我和母亲。可是,外婆还是决定要离开,这个原因直到今天我才弄明白,父亲对我爷爷做的事情,在我外婆的心里,制造了一次不能弥合的疼痛,只有距离,那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才能够让外婆的疼痛,获得暂时的缓解。

  距离,是生命对视的一种态度。

  我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从学到的玉佩这个词汇里,再一次隐隐感觉到了这个词汇,正在追随着我的外婆。父亲成天唠叨和埋怨外婆回乡下,母亲常常想外婆想得泪流满面,外婆都不可能知道了。最多,我的外婆,只能够凭借夜晚天上的星星,在她的心里,沿了一个词汇提供的路径,偷偷回到我的身边望望我,或者通过从她身边吹起的风,把她的叮嘱,送到我母亲的梦里。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情形,到了我快要读中学的时候,也彻底中断了。外婆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回了她所有对我的思念,关上她那间老房子的木门,被棺材驮进了玉佩这个词汇里面去了。
  关于外婆的死,还有之前我爷爷的死,我是一个局外人。每天的太阳,还在照常升起,但太阳的升起,不是为了我的外婆和爷爷,而是为我而升起的。在太阳下面读书,在太阳下面生活,我肯定就无法丈量出,死去的外婆,她的疼痛,究竟与我的爷爷有什么差异。只有我的母亲,还有一枚玉佩,能够区分出这样的疼痛。母亲赶回乡下参加了外婆的葬礼,为外婆的坟头,种上了一株绿油油的野草。说外婆有了那株野草的陪伴,就不会疼痛了,就会安静了,仿佛是一个漫长而又耐心的等待中的那种安静,然后,就会与她的祖先,团聚在一起了。这些话,是母亲回来带给我的,一同带给我的,还有外婆十分喜爱的那枚玉佩,以及父亲看见玉佩后,暗暗落下的悔恨眼泪。

  到了正午,中学校园那面红旗,被风吹得呼呼着响,四周没有一个人,十分的空阔。或许,这种空阔,正是我朦胧知遇的那种生命逝去后的空阔?阳光从很远的地方迎我而来,暖融融的,它照在我的身上,也照在了我脖子上挂着的我外婆的那枚玉佩上。我把玉佩放在我的眼睛前,就看见阳光一丝一丝浸进去,把玉佩里面那些正在忙忙碌碌行走的纹线,全部呈现出来了。弯弯拐拐的纹线上,是外婆正在摇摇晃晃向我走来的影子,让我疼痛得伸手可触。我已经很久没有留意过玉佩里面的情形了。现在,这枚玉佩,正躺在我的手掌里,使劲喘气,这是我唯一的,没有走出一个词汇空间的祖先,留给我的一个疼痛的背影。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09-2-27 15: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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