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独行

　　
　　今生今世，我再也无法抹去白鹭的影子了。 　　那不是西塞山前桃花流水畔的白鹭，啄食鳜鱼；不是翠柳枝头黄鹂声里的白鹭，直上青天；不是漠漠水田翩跹舞朝霞的白鹭，不是群捕鱼儿梨花落晚风的白鹭，而是霜染枫林渔舟点点时独行汉江上空的白鹭。 　　我曾在梦中千万遍地呼唤你啊，纯白的天使。可是，我绝没有想到我们初次见面竟是这等寒碜：汽车蜗行在空气稀薄的山道上，频频急转弯让我的胃翻江倒海。我拉开窗户，把头伸向窗外，一阵冷风吹得未及消化的稀饭馒头喷涌而出，胃绞索般疼，直到苦黄的胆汁泛上舌尖。我抹着眼泪擦着鼻涕喝着开水，一抬眼，就瞥见了你啊，努力逐车飞行的白鹭。你用翅膀轻拍一下我贴耳的窗玻璃，便直飞入江面去了。

　　我未曾端详你的容颜，梳理你的羽毛，听你唱曼妙的歌子，你便飞走了。离我那么远，隔着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你的影儿忽隐忽现，忽高忽低，你的叫声忽喑哑忽脆亮。你是南飞鹭群掉队的么？你是有意盘桓汉江口等我的么？为什么我来了，你却不飞入我的掌心，只把倏忽的影子留给我？

　　汽车大口喘气，缓慢爬行，驶入两山的夹道，看不见迤逦青碧的汉江，看不见扬帆的渔舟，看不见一闪而飞的白鹭，只有一线天随车身随崖壁一寸寸后退。满车的同事紧紧抓着两侧的扶手，竭力保持身子的平衡。那些平日嬉笑无度的老师也收紧嘴角，紧盯着前方愈来愈陡的山路，噤若寒蝉。一个急转的左弯，车中人一律麦浪般向右倒伏。旋即，汽车驶入下坡路，那些靠在朋友身上的老师软软的，懒懒的，不愿坐直了身子。 　　穿过隧道，凹陷的汉江又呈现眼前，如一条绿色的宽带静静地躺在群山的怀抱中，做着漂流的梦。可是，我的白鹭呢，你到底飞向哪里？我怎么找不见你曼妙的影儿，看不见你蓑状的饰羽，听不到你诗意的吟唱。只有一圈愈见清晰的村居，聒噪的犬吠绕着车身。闻声而出的村妇端着粗瓷碗，蹲着门墩，吸溜吸溜吃滚烫的酸汤面。玩石子的女童，手举青柚，吸溜着鼻子，追车大声的吆喝叫卖。稚气的声音透出几分柚子的酸涩。

　　不远处便是瀛湖。这是西北五省最大的人工湖。远望去，水面辽阔，大小岛屿星罗棋布。周围山峦起伏，苍松翠柏，茂林修竹，蔚然深秀，有岛如螺。导游介绍说：“那是金螺岛，湖中最大的岛。岛上有螺峰塔。厅、院、亭、廊、泉，处处皆是。竹木、匾额、楹联，构成儒雅夺人的园林景观。最适合你们这些教师观赏啦。可惜，你们来的这个时间有点遗憾。成群的白鹭都飞往南方过冬去了。只有一两只掉队的，还在江上湖上盘旋，叫声有点凄惨。”

　　跟着导游，我们一行四十余人走进翠屏山庄。那161米长的玉清吊桥高架湖面之上。走在上面，脚心手心都在抖动，却有小童踮脚擦身跑过。桥头依次摆放着木瓜青柚黄连龙须草，还有许多不知名字的野菇。很多老师蹲下身挑挑拣拣，和袖着手的老太太老大爷磨价钱。我站在桥柱背后，面对无法丈量的湖面，痴呆呆地望。那只白鹭闯进我的心，留下影儿，是要招了我的魂，与她一起飞去吧。为何一闪面，就不见了呢？ 　　租一艘小船，让船夫带我去游湖。船行速度很快，一直飞向远处的山岸。船夫说，先看了织女石，返回时再慢慢欣赏湖上的风景。

　　岸边的那块石真的很神奇。它是从山体上分离出的一块人形巨石。记得清康熙年间，安康名儒刘应秋为之赋诗《织女石》，“宝鬓森森立水旁，临岸翘首望牛郎。秋霖暗接当时泪，春草羞添向晓妆。千里月华舒倦眼，九回汉水浣柔肠。绮罗丛织人间妇，谁是渠心一片钢。”这首诗描摹形神逼真，将这块人形石故事化，牛郎织女的故事便沿着诗韵弥散开来。“横吹碧落音遏云，今夕佳期汉水津。两地似疏还似密，一年非阔又非频。填河殷勤劳鹊意，载渡坚贞牛郎心。清漏渐移欢娱短，胜得广寒寂寞深。”想起刘应秋的姊妹诗《牛郎石》，便非要船夫带我去找牛郎石。船夫解释说，牛郎石早已化为尘泥，泅渡到织女脚下。不过现在你还可以在金螺岛看到重新塑造的一尊痴牛郎雕像。

　　船夫掉转方向，朝金螺岛开去。回望织女石，她伫立烟波浩渺的瀛湖北岸，向着蓝天白云，向着万顷碧波，向着盈盈一水间，向着相爱难见面的牛郎石，涕泣零落如雨。

　　遥望一眼牛郎石，回看一眼织女石，心酸得如青涩的葡萄。牛郎织女还能日日夜夜隔水遥遥相望，可是，我的白鹭呢，只隔着玻璃轻拍一下我的窗口，然后就永远消失了踪影。我望穿湖面的角角落落，都看不见白鹭张开的翎羽。白鹭呀，你要我怎样的虔诚怎样的祈祷怎样的守候才肯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最贴心的抚慰给我滩头生存的力量？

　　斜阳很红，满湖游走的红鳞激得船夫唱起巴山蜀水的歌。好朋友萍站在岛尖给我招手，脖颈的粉红丝巾飘起荡胸的白云。我顺着云的方向看去。远处苇草边，一只白鹭站着，一动不动。通身白如落地三天的雪色，不染一丝尘渍。细如丝的双腿踩进水中，有书名号的弯度。细长的喙尖朝着我的方向，仿佛有话要说。我让船夫把船靠近一点，左右端详。是，就是你啊，我的白鹭，从窗口一闪而过的白鹭。看你瘦到何种模样，为何不跟随了兄弟姐妹，去秀水的江南，吃肥美的小虾，享天伦的乐趣？

　　你在等我吗？等我离开渭水跨越秦岭来到瀛湖吗？你等了几度春秋，等了几重冬寒？你等得日升月落，等得阴晴圆缺，我却在自斟自饮的苦酒中沉醉沦陷，把一指青春拌和成泥，涂抹过往的岁月之墙，僵冷干裂，风化成尘。今天，我来了，我终于来到你身边。请你莫要再离开我，来，飞上我的掌心。我用体温暖你的身，用五指梳理你的翎羽，用满塘的鱼虾滋养你的空腹，用松软的草叶为你搭建浅碟形的暖巢。我日日守候在你身边，为你唱巴山蜀水绵密的情歌。

　　可是，你为什么站在水里不动，一动不动呀？船夫把船再靠近你一点，让我把手掌伸出去。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说最隐秘的话，你却把头往回收缩，颈向下弯曲，两脚向后伸直，两个宽大的翅膀缓慢地鼓动，然后从容不迫地飞去。“振鹭于飞，于彼西雍。”是鹭群飞的气势，可是，于你，也是这般优美不凡。寻思间，你的身影早已不见。你静立的地方漂起一根纯白的颈毛，水面微微地晃。我轻轻捡起它，拂去水渍，装进我贴胸的衣袋，泪湿青衫。 　　你终究要离开我。我终究不能与你长相厮守。你就是一只白鹭，是一只喜欢独行的白鹭，是一只衔着爱远行的白鹭。导游说，这瀛湖的水，是织女不能与牛郎相守流下的恸哭之泪，是龙女不能与杨过相见流下的思念之泪。那么，你，与我擦肩而过的白鹭呀，飞吧，就让我思念的泪水流成海洋，环球追逐你飞的方向。 2006.10.12.22开头
2009.01.12.13续写
2009.01.12.20完稿 250５字 [ 本帖最后由 零落如雨 于 2009-1-13 13:5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