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不能忘记的

　　这几天的风一直很大，扬着尘土，听起来像吼。阳光无碍，直泻大地，偶尔零星飘着雪花，似夺眶而出的泪，却又发现此情此景不是矫情的场合，赶紧咽回去。而角落里的残雪，落满灰尘，却拒绝不了融化，黑乎乎的，看起来很脏。这是残留的冬痕，给人日薄西山，来日无多的感觉，不是期翼，倒充满了送别的悲戚。我的心是忧伤的，在类似春愁的闲情里，清明节近了。
　　今年，北方的春，缠绵而纠缠，冷暖空气的博弈，对打艰难，拉锯战，仿佛分娩的阵痛。春天的脚步缓慢，但街边的树，枝条已潜移默化地变了颜色，起芽苞。
　　早晨八点，我坐班车下乡。路线走过无数次，窗外的风景引不起兴趣。多数时候，我是沉默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某一个方向，脑里茫然，留不下任何影像。上上下下的乘客，多数是上坟祭扫，他们拎着几个大塑料袋，里面的纸元宝、纸金砖闪着华贵的光。一个放在脚边的布袋里，伸出来一个菠萝的顶子，带着小锯齿的叶子，果实上的刺被认真地挖掉了，上面套着塑料袋，紧挨的另一个塑料袋里裹着酥饼。随着车行进的抖动，一耸一耸的，有些兴高采烈。像人们脸上表情的缩写。他们彼此笑着交谈，仿佛去赶集，或者是去赴宴。跟怀念的感觉，那种忧伤的沮丧，有些不搭调。
　　突然，坐在车前面的乘客发出一声惊呼，司机也减速了，车明显地慢了下来。我收住心神，定睛一看，却见前方十几米处躺着一个“人”，白衣服，黑裤子。就那么直挺挺的，僵硬的。难道是出了车祸？念头刚一闪，车就经过了那个人的身边，我看见他的脚上是一双白鞋，身子瘪瘪的，是个冷寂的空架子，没有生命的浑圆与饱满，“他”是一个纸人。
　　我埋怨纸人主人的大意，去祭扫，走路把祭品丢了都不知道。我不能释怀地说了出来。身边一个50岁开外的男子说。这只是个“替身”，被人特意扔到这里，期待让粗心的司机开车碾压，可以免灾。我推想着纸人的来历。也许是某人被算命出有祸事，而想出的破解法子，便扎个“替身”去受难，本体就可以平安了。但是来往的车辆，却谁也不去触这个霉头，都小心翼翼地躲着。
　　这个“替身”，只是为了让人放下内心的暗示，不被纠缠，不被折磨。一切是为安静地生活，安静地过明天，过将来的日子。再看那些去祭扫的人，他们脸上的笑。不是在掩饰悲伤，而是用这种方式去怀念，然后干净地放下而已。祭品就是我们怀念的“替身”啊！先人的肉体已经逝去，对后人的哭笑是无知无觉的。我们放不下的，只是共处的日子里，他们的音容笑貌，感情与爱，这一切都是不能忘记的。
　　王家窝铺的路边就是一方坟地。有很多人穿行期间，忙碌地摆着祭品，焚化纸钱。临近的地块还是去秋收获之后的状态，玉米茬子在垄上直立着，余下的茎很短，尖锐的，经冬风雪之后，从失水的黄，变得灰白，飘着纤维的丝儿与碎屑。时间是残酷的，在它的面前，没有永恒。离对面的地头不远，有个突兀的三米多高的土丘，形状像个不规则的立方体，土地的主人怕它占太多的耕地，边缘修剪的很是陡峭。这样的煞费苦心，只是因为上面有一棵树，是当地很常见的柳树，看情势已经生长多年。这片耕地如何比这个棵树的海拔低那么多，不可知。管水利的同事，只言片语间提到过，我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了。土丘在耕地里，这棵树在土丘之上，显得孤立，寂寞。我被它触动了，想落泪。
　　多年前，我读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其中有个场景一直震撼着我的心。原来的文字是这样的：“这是一个三面被地楞围起来的小土圪崂，长满了茂密的青草……这地方只长着一棵独立的杜梨树，碗口般粗，浓密的树叶象伞似的投下很大一片荫凉。”主人公孙少平与恋人田晓霞就在这棵杜梨树下相爱了，相约两年后的今日在树下相聚。待到田晓霞在洪水中救人牺牲，到了约定的日子，孙少平独自来到这个地方，望着这棵树，他们当年相偎相依的地方，流下了热泪。伊人已去，不能忘记的，唯有爱。
　　如今，眼前的这棵树，也被我寄托了这样的约定。这块地北方偏西的一片坟地，埋着我的爷爷奶奶，我爱他们，怀念他们。就在昨天，我爷爷的妹妹——97岁的姑奶，也被埋入了这片坟地。死亡，更像一次聚会。按风俗，如此高龄是为“喜丧”。除了至亲，多数帮忙的亲友都平静而一丝不苟地举行着仪式。偶尔的交谈，也远离死亡本身，为春天的耕种，秋收的期望。
　　现在，触景生情，我泪水不止，一直望着车窗外那棵孤独的树，渐渐地移出了视线，不敢回头。为爱而泣，为了不能忘记的怀念。说升华太抽象。阴阳两隔，却感觉可以跨越生死。我们走过的路相同，只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时间上被分出了先后，隔着几年或者几十年的时间，漫长又短促。
　　小说里的孙少平最后娶了师傅的遗孀，他把对晓霞的爱埋在心里。我哭过之后，投入在村上的工作，面对老乡们，我在阳光下笑得没心没肺，灿烂得仿佛从未失去。


[ 本帖最后由 黑龙江小龙女 于 2009-4-4 21:3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