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大院

供销社大院

小时候没见过大院，听父亲说，祖上当年成分高，住的是很大的四合院，楼上楼下有数不清的屋子，后来，四合院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又黑又矮的两间茅房。我没见过大院，没有在大院里踢过毽子，大院里的故事我不知道。想象之中，大院就是一个很大的院子罢了。

有一年春天，我随娘去了一个很远的叫公社的地方。公社的左边是卫生院，右边是供销社商店，全都是一排排青色瓦房。娘去供销社背肥料，肥料要用化肥供应证兑换，光有钱是买不来的。我和娘走到公社门前时已经中午了，供销社门前站满了人，娘让我在院子里等着，不许乱走，她却挤进人群去了。

供销社四周是很高的墙，墙壁上写满了和我一样高的红色大字。供销社院子很大，足有我家的四五倍大。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院子，我有点傻眼了。那院子里堆满了东西，上面全用淡绿色的布盖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院子的东边有一小块地，地面上齐刷刷长着许多青草。我有点后悔了，哭着闹着跟来，没有得到我在梦中都渴求的“双喜”洋糖，反而站在这大院里受罪。

娘出来了，她说，娃，肥料还轮不上咱家，要等到天黑。娘轻轻用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从帆布背包里取出了包谷面馍馍让我吃。中午的太阳很毒，火辣辣的阳光晒得我和娘无处躲藏。娘站在那里，双手不住递换那个小小的红色的化肥供应证。

我和娘坐在供销社大院里一直等到晌午过后。我问她，娘，那布下盖的是洋糖吗？娘说，那是公家的，我也不知道是啥。我又问，娘，那草怎么没人拔？娘看到那块地里的杂草，脸上顿时露出了喜色。她对我说，娃，你在这里甭动，我去拔，说不上商店里的干部娘娘（地方尊称同辈的女性为娘娘）提前让咱家背到肥料呢。于是娘就去拔草了。那小块地对娘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劳作，一会儿她就拔掉了大半。太阳的毒劲也渐渐地缓了下来。我手里的馍馍也吃完了，供销社门口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喂，你在干什么呢？我听见有人喊，接着看见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朝这边走来。我想，她大概就是娘所说的干部娘娘了。娘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说，她就走到娘眼前说，你干嘛拔掉我的韭菜？我要把你告到你们社里，扣掉今年的供应粮。种在这里的韭菜就是公家的，你知道吗？她像倒豆子一样说了一大堆话，娘连一句都没说上。韭菜是什么东西呀，我从来都没听过，我想娘也肯定不知道，要不她不会去拔的。那个女的骂了一阵后，凶狠很地转身就走了。供销社门口的人走光了，只有我和娘像是钉在那个院子里。我很小，当然不知道更多的事情，我看见娘双眼里装满了委屈的泪花，我知道娘犯错误了，要不她是不会掉眼泪的。后来，娘领着我离开了供销社大院，星星全出齐的时候，我们才回到了自己又黑又矮的小院……

至于扣没扣我家供应粮，我也不太清楚。时隔这么多年后，我时常想着，当年的娘因为没见过世面而干了一件多余的事情。都说无知者无罪，看来那只是有罪者的托词罢了。当我在生活中遇到类似的委屈时，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件事，它在我的心里蒙上一层无法擦洗的疼痛和辛酸。那个时代的农村人有几个认得韭菜呢！韭菜和草又有什么区别？娘常说，他们小时候吃过的杂草和韭菜一模一样，何况娘也是一片好心。

现在娘已经老了，我不忍心在她面前提及那件事。她自己也说，那毕竟是一件很羞人的事。可我一直没找到何羞之有？娘老了，她老人家喜欢吃浆水面的嗜好还是没有改。做浆水面的时候要先把浆水清好，然后炒一大勺韭菜葱花儿，炝到浆水里，那样做的浆水面吃起来才有味道。每次做浆水面的时候，我就去院子里割韭菜，割韭菜的时候，多年以前供销社大院里的那件事就出现在我眼前。我知道，有些事情它在经历中将会渐渐失去意义，而有些事情，它会在经历中萌生出新的意义。早年供销社大院里娘误拔韭菜的事，它永远让我思索人活在世上的艰辛和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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